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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兒女英雄傳》第十五回: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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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本站小編要跟大家分享的《兒女英雄傳》第十五回的小說內容。這是文康所創作的一部長篇小說,揭露了封建官場吏治的腐朽,道盡科舉文化的醜態,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寫實俠義小說。小說娓娓動聽;語言生動幽默,繪聲繪色,問世以來一直爲人們所稱道。

上回書講的是安老爺來到褚家莊,探着十三妹的消息,正和褚一官閒話,聽說鄧九公回來了,早見那褚一官慌作一團,同了華忠並衆莊客,忙忙的迎出去。老爺心裏想道:" 這鄧九公,被他衆人說得那等的難說話,不知到底怎生一個人物,待我先看他一看。" 說着,依然戴上那個帽罩兒,走角門,隱在門後,向外窺探。恰好那鄧九公正從東邊屏門進來,只見他頭戴一頂自來舊窄沿氈帽,上面釘着個加高放大的藏紫菊花頂兒,撒着不長的一撮鳳尾線紅穗子;身穿一件駝絨窄蕩兒箭袖棉襖,系一條青縐綢搭包,挽着雙股扣兒垂在前面;套一件倭緞鑲沿,加鑲巴圖魯坎肩兒的絳色長袍,對開長袖馬褂兒,上着豎領兒,敞着鈕門兒;腳下一雙薄底兒快靴。那身材足有六尺上下來高,一張肉紅臉,星眼劍眉,高鼻子,大耳朵,頷下一部銀鬚,連鬢過腹,足有二尺來長,被風吹得飄飄然掩着半身;雖說八十餘歲的人,看去也不道六旬光景。他一手搓着兩個鐵球,大踏步從莊門上,就嚷進來了。只聽他一面走,一面說道:" 你們這般孩子,也忒不聽說,我那等囑咐你們,說我這幾天有些心事,心裏不自在,親友們來,憑他是誰都回他說我不能接待;等閒的人,也不必讓進來。你們到底弄得車輛牲口的圍了一門口子,這是怎麼個原故?姑爺,真個的你住在這裏,就是你的一畝三分地,我一個錢的主意都作不得不成?" 褚一官連忙答說:" 老爺子,這又來了,這話叫人怎麼搭茬兒呢?你老人家是一家之主,說句話誰敢不聽;只因今日來的,不是外人,是我大舅兒面上來的,親戚禮道的,咱們怎麼好不讓人家進來喝碗茶呢?" 那鄧九公道:" 哦,舅爺面上來的;舅爺到這裏,我鄧老九沒敬錯啊!誰家沒個糟心的事,難道因爲舅爺,我還說不得句話嗎?不是我說句分斤較兩的話咧,舅爺有甚麼高親貴友,該請到他華府上去。偏要趁這個當兒熱鬧我,是個甚麼講究?" 華忠一聽,想:" 不好了,這是衝着我來了。" 因賠笑道:" 親家爹,你老人家聽我說,要是我平日的認得這等一個尋常人,我斷不肯請他進來;只因他是個主兒,你老人家有什麼不高明的? "那鄧九公聽了,把眉毛一擰,眼睛一眨巴,說:" 什麼行子主兒?誰是主兒啊?我鄧老九公是天地養活的,受的是父母的骨肉,吃的是皇王的水土,我就是主兒,誰是主兒呀!那主兒賣幾個錢兒一個?" 褚一官是怕安老爺聽着不雅,忙攔道:" 你老人家這句可不要。" 鄧九公見他如此說,便丟下華忠,向着他道:" 哦!我錯了。露着你們先親後不改,欺負我老邁無能,這麼着,不信,咱們爺兒們較量較量。" 說着,挽起那寬大的馬褂兒袖子來,舉拳就待動手。" 老爺從門裏看見,說:" 這一動手,可就不成事了。" 連忙跑到跟前,深施一躬,說:" 九公老人家,且莫動手,聽晚生一言告稟。" 那鄧九公正在揮拳,忽見一個人從西角門兒裏出來相勸,定晴一看,只見那人穿一件老臉兒灰色三朵菊的庫綢兒棉袍,套一件天青荷蘭羽緞厚棉馬褂兒,卷着雙金鼠袖兒,頭上罩着個蘭氈子帽罩兒,看不出甚麼帽子,有頂戴沒頂戴來。

《兒女英雄傳》第十五回: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

他提着拳頭看了一眼,便問褚一官道:" 這又是誰?" 華忠恐他說別的,連忙說:" 這就是我們老爺。" 安老爺連喝道:" 你這個人好強!

怎麼還這等說法! "因對鄧九公道:" 晚生是從此路過,遇見我們這姓華的,因此才見着這位褚一官,提起來知道九公也在這裏。晚生久聞大名,如雷貫耳,要想拜見拜見。他兩個是再三相辭,卻是晚生時不知進退,定要候着,瞻仰尊顏,這事卻與他兩個無干。如今既是九公不耐煩,晚生立刻告退,斷不可因我外人,壞了自己的骨肉情分。" 說罷又是一躬。

那老頭兒見安老爺這番光景,心裏先有三分敬意,說:" 且住,我也曾聞着我們這舅爺,跟的是個官兒;這麼着,尊駕先通個姓名來我聽聽。" 這個當兒,他一隻手,只管得兒楞楞、得兒楞楞的搓着那副鐵球;那一隻拳頭,可就慢慢的搭拉下來了。安老爺見問,便說道:" 不敢,晚生姓安,名字叫作學海。" 說了這句話,只見他兩眼一怔,哈了一聲,說:" 你叫安學海,你莫非是作過南河知縣,被談爾音那廝冤枉參了一本的安青天安太老爺嗎? "安老爺道:" 晚生卻是作過幾天河工知縣,如今辭官不作了。" 那鄧九公聽得,把手一拍,便對着衆人道:" 我說你們這班孩子,紫嘴子一抹汗兒不中用。" 褚一官道:" 又怎麼了,老爺子? "鄧九公睜着那大眼睛道:" 這位安太老爺的根基,你們大略着也未必知道。他是天子腳底下的從龍世家,在南河的時候,不肯賺朝廷一個大錢,不肯叫百姓受一分累,是一個清如水、明如鏡的好官,真是金山也似的人,這是一。再說我是淮安府根生土長,他作那裏的知縣,就是我的父母官。今日之下,人家到了咱們家,就好比那太陽爺照進屋於裏來了,怎麼着你們連個大廳也不開,把人家讓到那背旮旯兒裏去?這都是你們幹出來的。" 褚一官一聽,心裏說:" 得了,夠了我的了。" 忙說," 我們不行喲,還得你老人家操心哪! "說着,暗地裏和那些莊客擠眉弄眼說:" 走哇!咱們收拾大廳去。" 鄧九公這才轉到下手,讓安老爺大廳待茶。老爺才把帽罩子摘了遞給華忠,進了屋子。那鄧九公連忙把那副鐵球揣在懷裏,向安老爺道:" 老父母,子民鄧振彪叩見,可恕我腰腿不濟,不能全禮。" 說罷,打了一躬。老爺頂禮相還。老爺此時,早看透了鄧九公是個重交尚義,有口無心,年高好勝的人。便道:" 九公,我安某今日初次登堂,見你這番英雄氣概,況又這等年紀還是這樣精神,真是名下無虛!我安某得見這般人物,大快平生,我這裏有一拜。" 說着,藉着還那一躬,就拜了下去。慌得鄧九公連忙趴下還禮不迭,說:" 我的老父母,你可不要折了我鄧振彪的草料屍還了禮,一面把那大巴掌拿住老爺的胳膊,那隻手架着膈肢窩,攙了起來,看他那起跪比安老爺還來得利便。老爺起來,又對他說道:" 我們先交代句話,這父母官、子民僞稱呼,原是官場的俗套幾,請問如今那些地方官,又那個真對得住百姓,作得起個民之父母;況且我又是個下場的人,足下又不是身人公門,要一定這樣的稱呼,倒覺俗氣。就論歲數,也比我長着三十餘年,如不見棄,我今日就認你作個老哥哥何如?" 鄧九公聽了,喜出望外,口裏卻作謙讓,說:" 這可不當。老父母,你是什麼樣的根基?我鄧老九雖然癡長几歲,算得個什麼,也好妄攀起來廠老爺道:" 快休說這話。你我丈夫行事,四海之內,皆兄弟也。" 說着,早又拜了下去。鄧九公也忙着平磕了頭,起來拉了老爺的手,哈哈大笑道:" 老弟,這實在是承你的錯愛。劣兄今年活了八十七歲,再三年平九十歲的人了;天下十七省,不差什麼走了個大半子,也交了無數的朋友。今日之下,結識得你這等一個人物,人生一世,算不白活了。"說着,只樂得他手舞足蹈,眼笑眉開。

愚兄就喝口酒,他們大傢伙子竟跟着嘈鬧,又說這東西怎麼犯脾溼,又是什麼酒能合歡也能亂性,那裏的話呢!我喝了八十年了,也沒見它亂性?你看那喝醉了的,他打過自己、罵過自己嗎?這都是那沒出息兒的人不會喝酒造出來的謠言。" 說着,便向褚一官道:" 既這樣,不用鬧茶了。家裏不是有前日得的那四個大花雕嗎?今日咱們開它一罈兒,和你二叔喝。" 褚一官說:" 拉倒罷!老爺子,你老人家無論叫我幹什麼,我都去。獨你老人家的酒,我可不敢動它,回來又是怎麼晃瓢了,溫毛了,我又不會喝那東西,我也不懂,我纏不清。等我找了你家的女孩兒來,你老自己告訴她罷;再者,二叔在這裏,也該叫她出來見見。" 鄧九公說:" 這話倒是,你就去。" 原來褚大娘子,雖是那等和安老爺說了,也防她父親的脾氣靠不住,正在窗後暗聽。聽見如此說,便出來重新見過。因說道:" 這些事,都不用老爺子操心。我才聽得;老哥兒們一說就這樣火熱,我都預備妥當了。再說既要喝酒,必要說說話兒,這裏也不是講話的地方呢。一家人罷咧,自然該把二叔請到這裏頭坐去。

《兒女英雄傳》第十五回: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 第2張

再這天也不早了,二叔這等大遠的來,難道還讓他別處住去?自然留他老人家在家多住兩天。你老人家要有事,只管去,家裏橫豎有人照應。" 鄧九公道:" 是呀,是呀!得虧你提神我。" 因道:" 咳!老弟,一個人上了兩歲數,到底不濟了;我如今全靠我們姑奶奶。你就依着她住幾天,我們痛痛的多喝兩場。" 安老爺聽了,料這事也得大大的費一番說詞,今日不得就走,便道:" 如此甚好,只是打擾了! " 說着,便命家人把車子牲口打發了,行李搬進來;即同鄧九公進去,先到了正房。

安老爺在堂屋上首向西坐着,看得逼真。見那人約略不上三十歲,穿着件棗兒紅的絳色棉襖,套着件桃紅襯衣,戴着條大紅領子,挽着雙水紅袖子,家常不穿裙兒,下邊露着玫瑰紫的褲子,對着那一雙四寸有餘的金蓮兒,穿着雙藕色小鞋子,顏色配合得十分勻稱;手上帶着金鐲於,玉釧叮噹作響,鐲於上還拴條鴛鴦戲水的杏黃綢手巾;頭上簪兒珠桃,金翠爭光,簪兒邊還配着根猴兒爬杆兒的赤金耳挖子,花枝招展,裝點鮮明。褚大娘子看了問道: "今日甚麼事,這麼打扮着?" 只聽她笑道:" 說有客來了麼!我說着老爺子叫我見呢。" 褚大娘子說着,又望她胸前一看,只見帶着撬豬也似的一大嘟嚕,因用手撥弄着,看了一看。原來胸坎兒上,戴着一掛伽楠香的十八羅漢香珠兒,又是一掛肉桂香的香牌子,又是一掛紫金錠的葫蘆兒,又是一掛肉桂香的手串兒,又是一個蘇繡的香荷包,又是一掛川椒香荔枝,餘外還用線絡子絡着一瓶兒東洋玫瑰油,這都是鄧九公走遍各省給她帶來的。這裏頭,還加雜着一副縷金三色兒一面檀香懷鏡兒,都交代在那一個二鈕兒上。褚大娘子看了說;" 我的小媽兒呀,你可坑死我了。怎麼好好歹歹的都戴出來了? " 她又嘻嘻的笑道; "都怪香兒的麼!叫我丟下那件子呢? "褚大娘子笑道:"怪香兒的,就該都搬運出來麼?跟我來罷! "說着,又給她拉拉袖子,整整花兒。

臨近了,安老爺又細看了看,卻倒是漆黑的一頭頭髮,只是多些,就鬢角兒邊,不用梳鬢頭,那頭髮便夠一指多厚;雪白的一個臉皮兒,只是胖些,那臉蛋子,一走一哆嗦,活脫兒一塊涼粉兒;眉眼不露輕狂,只是眉毛眼睫毛重些;鼻子嘴兒,倒也端正,只是鼻樑兒塌些,嘴脣兒厚些;此外略無褒貶,更加脂香粉膩,刷的一口的白牙,把個鄧九公疼得望着她,眼睛樂得沒縫兒,口笑得合不攏來。

只見她將到跟前,就奔向安老爺去了。鄧九公道:" 你來,等我告訴你,這位安二老爺,人家是在旗的世家,因爲瞧得起我,才和我結了弟兄!…… "才說到這句,她便道:屍他是二叔哇! "九公道:" 這又來了,到底是誰二叔啊?你見了,得稱他老爺。" 她聽了便說道:" 哦!老爺哪!那麼請安。"說着,扎煞着兩隻胳膊,直挺挺的就請了一個單腿兒。鄧九公道:" 你還是拜拜不錯了,怎麼又鬧個安呢?" 她道:" 老爺麼,不請安? "安老爺也連忙站起來,還了個半揖,說:很好,這位姨奶奶生得實在厚重,這是個多子宜男的相貌。"九公道:" 老弟,不要這等稱呼,你就叫她二姑娘。" 老爺便嘔九公道:" 這樣聽起來,只怕還有位大如嫂呢! "她又接上話了,說:" 沒有價,就我一個兒,我叫二姑。" 褚大娘子笑說:, "二叔聽我們是沒心眼兒,不是有什麼說甚麼?" 一句話沒說完,她早踅身走了。褚大娘子說:" 怎麼走了?我還有話呢! "她道:" 姑奶奶等着,我就來。" 只見她去不多會兒,從屋裏裝出一袋煙來,那菸袋足有五尺多長,安着個七寸多長的菜玉菸袋嘴兒,那菸袋嘴兒上打着一個青線算盤疙瘩,菸袋兒上還浪挑着一個二寸來大的紅葫蘆,煙荷包裏面卻不裝着煙,煙是另擱在一個筐籮兒裏。只見她一面嘴裏抽着,走過來,從她嘴裏掏出來,就遞給安老爺說:" 老爺,抽菸兒呀! "安老爺忙着欠身說:" 我不吃煙。" 她說:" 不是湖廣葉子呀,是渣頭哇,裏頭還有豆蔻皮兒哩。" 老爺說:" 我是不會吃煙。" 她便說:" 一袋煙可惜了的,不,姑奶奶抽罷。" 褚大娘子道:" 我可要不上爹那杆長槍來。你先擱下,我告訴你話,酒果子我那邊都弄好了,回來我在那邊招呼着送過來,你可在那裏好好兒的張羅張羅!那幾個小行子靠不住。"因問:" 黑兒他們都哪裏去了?" 只聽答應了一聲,進來了一順兒十一二歲的四個孩子:一個漆黑,一個大胖,一個奇醜,一個多麻,就叫作黑兒、胖兒、醜兒、麻兒,原是那九公家的四個村童,和這位二姑娘,要算這老頭兒的一分隨從,離不開的,所以到女兒家住着,也帶了來。當下,褚大娘子又囑咐了四人幾句,早有幾個小腳兒老婆子,送過酒果來。褚大娘子便和安公子道:" 請大爺到我們那院裏,我張羅他去罷!我瞧他在這裏怪拘束的。" 安老爺先道:" 很好,你就跟了大姐姐去。" 因說:" 你也過來見見姨奶奶。" 公子只得過來作了個揖,那姨奶奶也拜了一拜,笑道:" 好個少爺!長得怪俊兒的。" 褚大娘子道:" 喲!你怎麼這些話喲? "她又道:" 姑奶奶,你只說我愛說話哩!你瞧瞧他那臉蛋子,有紅似白兒的,不象那娘娘廟裏的小娃娃子麼? "鄧九公、褚大娘子聽了,都呵呵大笑,連安老爺也忍不住笑起來,倒把個公子臊了個滿臉緋紅,便同了褚家娘子過那院去了。讀者!切不可把這位姨奶奶,誤認作狎邪一路。白天地開闢以來,原有這等混沌未鑿的人。世間除了那盡忠、純孝、大義、苦節四項人,定可至誠格天之外,惟有這混沌未鑿的人,最蒙上天愛惜,無不富貴壽考,安樂終身。他絕不得有那紅顏薄命、皓首無依之嘆;只怕比起那忠臣孝子、義夫節婦更上一層,真真令人起忻起羨也!

一個大拇指頭說道:" 高!" 老爺便接着往下說道:" 至於來此,卻原爲小兒出京的時候,這華忠一路跟隨,病在店裏,及至小兒到了淮安,久不見他南來的消息,此番走到這路,想這褚一官壯士,正是他的至親,尋着一官一問,便知端的。因沿途訪問,都說褚壯士在二十八棵紅柳樹住着。到了那裏,才知他就住在吾兄的寶莊上。我想既到靈山,豈可不朝我佛?倒把打聽華忠消息這樁事擱起,徑投寶莊,拜識尊顏。誰想吾兄不在莊上,就連那褚壯士,也說搬在東莊去了。

我就一路跟尋到此,恰巧在此地莊外,遇見華忠,得見一官,又知他作了吾兄的快婿;談起來才知吾兄的大駕,也在此地。不想到天緣湊巧,倒在此地相會,又得彼此情同針芥一言訂交,真是難得的一樁奇遇。" 鄧九公道:" 原來老弟倒枉駕先到舍下,只是我多多失候,越發不安了。" 安老爺道:" 你我豪傑相逢,何必拘拘形跡。我方纔還同令婿議論海內的人物,提起一家有名的豪傑,不想問他,他竟自不知底裏。" 鄧九公道:" 老弟,你看不得這些年輕老少爺們,花說柳說的不中用,一按就沒了,早呢。你問的這人,你既稱道他是個豪傑,大約也不是甚麼無名之輩,你說給我聽聽。慢講這大江南北,那怕三江二湖,川、陝、雲、貴,以至關裏關外,但是個有點聽頭兒的,提起來,大概都知道他個根兒底兒。你問誰罷?" 安老爺道:"這人說來卻不甚遠,只在就近地方;只是隔了這幾年,不知她現在的住處。" 鄧九公聽了,把嘴一撇道:" 甚麼?我們這個地方兒,會有個有名兒的豪傑麼?老弟,那可是聽了謠言來了。這地方要找紹興罈子大的倭瓜,棒槌壯的玉米棒子,只怕我找得出來;要講豪傑,劣兄在此地住了冒冒的七十年了,也沒見過那豪傑是四方腦袋?八楞兒腦袋?" 安老爺正色道:" 老哥,古人云,' 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'.又道是: '真人不露相' ,何地無才,這話倒不可如此講。縱說是九兄,你觀於海者難爲水,就怕小弟說的這個人,老哥哥也不看小她不起,大約你也必該認得她,並且除了你,別人也不配認得她。" 鄧九公聽了,歪着頭,想了廠會道:" 是誰?" 因向老爺道:" 老弟,你試把他的姓名說來,蘋領教領教。" 安老爺拈着幾根小鬍子兒,眼睛望着九公說道:" 這人,人稱叫她作十三妹。" 鄧九公才聽得" 十三妹" 三個字,早把手裏的酒杯,吧的往桌子上一放,說:" 老弟,你是怎生曉得這個人?" 安老爺道:" 你且慢問我怎生曉得這人,你只說這人究竟算得個豪傑、算不得個豪傑,你可認識她、不認識她? "鄧九公見問,未曾說話,光嘆了一聲說:" 老弟,若論此人,雖是三綹梳頭,兩截穿衣,不但算脂粉隊裏的一個英雄,她要算英雄隊裏一個領袖,說起來天下的男子漢該都要愧死,我豈只認得她,還要算我個知己恩人哩! "安老爺一想,心裏暗說:" 有些意思了。" 因說道:" 話雖如此,只是她究竟是個年輕女子;老哥哥你這樣的年紀,這等的威名,說她是個知已有之,怎生說到這個恩人起來?這話倒願問一個詳細。" 九公道:" 酒涼了,咱們換一換。" 說着,換上熱酒來。

《兒女英雄傳》第十五回: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 第3張

二人酒到杯乾,只那姨奶奶帶了兩三個婆子照料,幾個村童來往穿梭也似價伺候,倒也頗爲簡便,且是乾淨。說話間,褚大娘子又帶人送過點心湯來,讓了一番。原來安老爺喝酒,不大吃萊,只就着鮮果子小菜過酒;鄧九公喝起來,更是鯨吞一般的豪飲,沒有吃萊的空兒。因此點心不過用了些,褚大娘子便叫人端去,讓姨奶奶吃完,散給那些孩子們了。鄧九公說:" 姑奶奶,你張羅你的去罷。" 褚大娘子道:" 他們不用張羅,他們連面都吃了。那大爺才坐下,瞅着那麼怪靦的,被我嘔了他一陣,這會子熱化了,也吃飽了,同女婿和他大舅倒說得熱鬧中間的。" 說話間,,姨奶奶吃完餑餑,和褚大娘子道:" 姑奶奶在這裏,我也瞧瞧大爺去。" 九公道:" 你走了,可小心了他們溫好了我的酒。" 褚娘大予道:" 只管去罷,有我呢!" 那姨奶奶便笑嘻嘻的走到九公跟前,從袖子裏掏出一個紅燈花紙包囊兒來,說:"老爺子,你瞧瞧這個。" 九公打開一看,原來是蘇繡的一個大紅緞子小腳兒香袋兒,一個石青平口拍子。九公問她; "這怎麼呀? "她道:" 我給那大爺好不好?九公道:" 好,好,你給他罷! "又捏着那抽子問他道:" 這裏頭沉甸甸的,又是甚麼東西?" 她道:" 可怎麼空空兒的給他呢?我給他裝上了一百老錢。" 九公哈哈大笑起來。褚大娘子說:" 別笑,人家好哇,叫他也活動活動去罷! "說着,褚大娘子坐在一邊,便聽那鄧九公向安老爺道:" 老弟,你方纔問那十三妹,我怎生說到她是我的恩人,你可知道?愚兄是個敗子回頭金不換。我自幼兒,也念過幾年書。有我們先人在日,也叫我跟着人家考秀才去。文章呢,倒糊弄着作上了;誰知把個詩倒了平仄;六韻詩,我只作了十句,給它落了一韻,連個複試也沒巴結上。後來他老人家就沒了。我看了看,我不象是這裏頭的蟲兒,就結識了一班不安分的人,使槍弄棒,甚至吃喝嫖賭,無所不至,已經算定到下坡路上去了。還虧幾個老輩子的說:' 放着你這樣一個漢子,這樣一分膂力,去考武不好?爲甚麼幹這不長進的營生呢?'我想,一個沒爺的孩子,有個人出來告訴這麼句正經話,就算難得。我就一彆頭的學着拉硬弓,騎快馬,端石頭,練大刀。這年學臺下馬,報了考,到了考的這天,我開得十六石的硬弓;那三百六十斤的頭號石頭平端起來,在場上要走三個來回;大刀單撒手,舞三個面花,三個背花,還帶開四門;馬步箭全中。這麼說罷,老弟真蓋了場了。不想到了本場,默寫孫武子兵書,我又落了兩個字,自己也沒看出來,便有學院上的書辦找來說,大人見我的武藝件件超羣,要中我個案首;只因兵書裏落了字,打下來了。叫我花五百銀子,依然保我個插花披紅的秀才。那時候,要論我的家當,再有幾個五百也拿得出來;只是我想,大丈夫仗本事幹功名,一下腳就講究花錢,塌了銳氣了。我就回他說:' 中與不中,各由天命。不走小道兒'." 安老爺道:" 這纔是正人君子的作事,只怕這本領,可要埋沒了。" 九公道:" 你聽麼,他不中我,倒也平常,誰想他單單把我擱在末尾兒一名,叫我坐紅椅子!我說:'這就算他給朝廷開科取士來了! '一賭了氣,我老師也沒拜,鹿鳴宴也沒赴,花紅也沒瓴我說: '功名一路,算沒着了;' 到後來,親友們見我在這裏閒坐着,便有幾個鏢行的朋友請我,跟他們走鏢。走了兩年,我就自己立了字號單身出馬,整整的走了六十年,仗着老天養活,不曾擦過臉,失過事。到今日之下,吃這碗飽飯,都是老天賞的。這年到了八十歲了,我說:收船好在順風時。告訴親友們,我可要摘鞍下馬咧!誰知那些有字號的大買賣行中,苦苦的不放,都隔年下了關書聘金來請,只得又走了五年。我說:' 這可該收了。' 便預先給各省卻下書子去,說來年一定歇馬,一應聘金概不收領。承那些客商們的臺愛,都遠路差人送彩禮來,給我慶功,大家又給我掛了一塊匾,寫的是什麼" 名鎮江湖" 四個大字。

正唱到黃三太打敗了竇二墩,大家賀喜,他家裏採報說:' 生了黃天霸了。' 大家都說:' 這戲唱得對景,我們鄧九太爺,將來一定也要得這樣一位相公。' 就這個一杯,那個一盞,冷的熱的,輪流把我一灌,我可就喝得有些意思了。" 正在高興,忽見我莊上看門的一個莊客跑進來,報說:外面來了一個人,口稱前來送禮賀喜;問他姓名,他說見面自然認得。我蘋吩咐那莊客說:' 莫問他是誰,只管請進來,大家吃酒看戲。' 一時請了進來,只見那人身穿一件青縐綢夾襖,斜披件喀喇馬褂兒,歪戴歡樂亭帽兒,腳穿一雙攀熟皮子鞋,身上揹着藍布纏的一樁東西,雖看不見裏面,約莫是件兵器;後邊還跟着個人,手裏託着一個紅漆小盒兒,走上廳來,把手一拱,說道:' 請了!' 只此兩個字,他就挺着腰,叉着只腳,扭過臉去,攏着拳頭站着。我心裏說:' 這個賀喜的來得古怪呀!' 因問他:' 足下何來?' 他道:' 姓鄧的,你非不認得我,我非不認得你,休推睡裏夢裏。今日聽得你摘鞍下馬,賀喜慶功,特來會你。' 我仔細一看,那人卻也有些面熟,只是猛然裏想不出是誰,因對他說:' 足下,恕我眼拙,一時想不起那裏會過。' 他道:' 我叫海馬週三,你我芒牛山曾有一鞭的交情。' 這句話令我想起來了。五年前後,我從京裏保鏢,往下路去。我的同行有個金振聲,他從南省保鏢往上路採,對頭走到芒牛山,他的鏢貨被人吃了去了;是我路見不平,趕上那廝打了一鞭,奪回原物。他因此懷恨,前來報仇;趁着我家有事,要在衆人面前,珂磣我一場。我說:朋友,你錯怪了我了。這同行彼此相救,是我們一個行規。況這事雲過天空,今日既承下顧,掀過這鞭子去,現成兒的酒席,咱們喝酒,你我就藉着這杯酒解開這個扣兒,作過相與,你道如何?' 早有那些在座的一同上前解和。老弟,你道我看衆朋友的面上,也算忒讓了他了罷。

安老爺擎杯道:" 不必講,這一定是十三妹無疑了。" 鄧九公綽着那一部長髯,說:" 兄弟,不是她還有誰?那時我同週三兩個,纔要和她講話。忽然正西上,亦飛過一枝鏢來,正向了那十三妹的胸前。我將說得聲' 招傢伙' ,她早把身子一閃,那鏢早打了個空。接着又是第二枝打來,她不閃了,只把身子一蹲,伸手向上一綽,早把那枝鏢綽在手裏。說時遲,緊跟着就是第三枝打來;那時快,她把手裏這枝鏢,迎着那枝鏢發出去,打個正着,只見噹的一聲,冒了一股火星子,噹啷啷,兩枝鏢雙雙落地。那四面看的人,就海潮一般,喝了個連環大彩。

那發鏢的人,也不曾露個面兒,早不知嚇到那裏去了。她也更不去尋,更不在意,便向我和週三道:' 你二位今日這場鬥,我也不問你們是非長短,只是一個靠着家門口兒,一個靠仗着暗器,便那贏了,也被天下英雄恥笑。這恥笑不恥笑,卻與我無干,只是我要問問:怎生輸了的便該撩脂抹粉戴花?難道這脂粉花朵的裏頭,便不許有個英雄不成?如今你兩個且慢動手,這一桌銀子算我的;你兩個,那個出頭和我試鬥一鬥,且看看誰輸誰蠃,那個戴那花朵兒,擦那胭脂,抹那臉粉!' 老弟,那個當兒,劣兄到底比周三多吃了幾年老米飯,一看她那光景,斷非尋常之輩,不可輕敵。才待和她講理,那週三見壞了他的道路,又欺那十三妹是個女子,冷不防嗖的就是一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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