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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津教案是謠言導致的大災難:曾國藩與天津教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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導讀:當年晚春,一則沸沸揚揚的傳聞在天津附近不斷擴散:天津地方已先後有幾百名幼童失蹤;這些幼童,大多被法國傳教士收買的人販子誘拐;每誘拐一名兒童,人販子可得到五兩銀子,而法國傳教士可以幼童的眼睛、心肝爲原料,配製西洋藥方……

1870年7月2日,農曆六月初四,在保定署衙,曾國藩留下了他生平第二份遺囑。他說,他行將前赴天津,“查辦毆斃洋人焚燬教堂一案”;他說,“外國性情兇悍,津民習氣浮囂……恐致激起大變”;並表示,“餘此行反覆籌思,殊無良策”,但自從咸豐三年組建湘軍以來,他就誓死效命疆場,“今老年病軀,危難之際,斷不肯吝於一死,以自負其初心”……

這一年,59歲的曾國藩右眼失明、肝病日重,眩暈病症又進一步地折磨着他。5月16日,他的日記記載,“牀若旋轉,腳若朝天,首若墜水,如是者四次,不能起坐”;5月21日,他乞假一月,開始臥牀調養。然而,6月23日,就是他續假一月的奏摺剛剛抵達北京時,朝廷以“曾國藩精神如可支持”的婉轉口氣,讓他前赴天津,接手那塊燙手山芋。

和朝廷諭旨同日抵達的,還有來自江西,他爲自己做棺材訂購的建昌花板。這個巧合讓曾國藩心有慼慼,他預感到自己的日子不多了。爲此,在調閱津案文牘、與幕僚反覆商議之餘,他開始以平淡、略顯悲涼的心境,細細交代着自己的一應後事。

他說,此行若死,靈柩應歸湘安葬,“沿途謝絕一切,概不收禮”;他說,他的歷年奏摺、生平文章,可留給後代子孫觀覽,但“不可發刻送人”,因爲“刻出適以彰其陋耳”。

對於身後諸事,他事無鉅細,一一道來。然而,與他晚年的大部分文字一樣,在這份遺囑裏,後人看不到他對天下大勢、對國家前途的任何評價。恰恰相反,“勤”、“儉”、“孝友”、“祥瑞”、“不忮”、“不求”……所有這一切,無不讓人想起一個老年的農夫,一種尋常的鄉紳形象。似乎,在組建湘軍、平定叛亂、出將入相、一生功業已達極致之後,這個青年時曾以“內聖外王之業”、“不愧爲天地之完人”自期的傳統士大夫,這個師法孔孟、兼取百家的“最後一個聖賢”,已經回到了他最初的來路。他蒼老的目光,似乎僅限於自身、子孫和遙遠湖南鄉下的那個龐大家族。

7月8日,農曆六月初十,曾國藩抵達天津。而僅僅十幾天以後,7月21日,他的《查明天津教案大概情形折》,不僅在天津激起了口誅筆伐,並且使全國輿論爲之譁然。一時之間,“自京師及各省皆斥爲謬論,堅不肯信”,在“謗譏紛紛、舉國欲殺”的氛圍中,“詬詈之聲大作,賣國賊之徽號,竟加於國藩”(《國聞週報》,第6卷第83期)……

天津教案是謠言導致的大災難:曾國藩與天津教案

 天津教案——讓曾國藩積年清望幾於掃地以盡

那麼,這份引發了軒然大波、讓曾國藩“積年清望幾於掃地以盡”的奏摺,究竟寫了些什麼呢?

在這份奏摺的開篇,曾國藩分析了教案的由來。當年晚春,一則沸沸揚揚的傳聞在天津附近不斷擴散:天津地方已先後有幾百名幼童失蹤;這些幼童,大多被法國傳教士收買的人販子誘拐;每誘拐一名兒童,人販子可得到五兩銀子,而法國傳教士可以幼童的眼睛、心肝爲原料,配製西洋藥方……後來,在寫給國務卿斐士的一封信中,美國駐華公使鏤斐迪也描述了傳聞的盛況:“這種風聞一傳十、十傳百,很快地,不僅在天津,而且在它周圍許多英里的範圍內,爲老百姓所普遍相信”(《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續編·清末教案》)。

對此,曾國藩認爲,該傳聞“全系謠傳”、“毫無實據”。他說,來到天津後,他細細查問了幾百名攔轎遞稟者,挖眼剖心有何實據?結果“無一能指實者”;他也逐一訊問了河樓教堂的150餘名中國教民,“均稱習教已久,其家送至堂中豢養,並無被拐情節”。更重要的是,抵達天津十幾天以來,“亦無一遺失幼孩之家控告有案者”……

也就是說,傳聞的任何一個環節,從幼童失蹤、人販誘拐到“挖眼剖心”,都是不折不扣的謠言。如果說,這個論斷已經讓全國輿論“堅不肯信”的話,那麼,對教案的導火索,那個叫武蘭珍的人販子的訊問,更讓人覺得語焉不詳,曾國藩混淆是非、吃裏扒外。

天津教案是謠言導致的大災難:曾國藩與天津教案 第2張

6月18日,天津桃花口居民抓獲了一名叫武蘭珍的人販子;由於傳聞沸騰,民間組織“水火會”對他進行了刑訊逼供。嚴刑拷打之下,武蘭珍供認,他是受河樓教堂王三的指派,前來誘拐兒童的。

正是武蘭珍的口供,引發了6月21日的教堂取證,並進而引發了教案。然而,曾國藩強調,河樓教堂並沒有叫王三的教民;教堂對質那天,在天津知府張光藻、天津縣令劉傑的敦促下,武蘭珍也不能指認出任何一個教民的名字。他由此認爲,武蘭珍純屬屈打成招、信口攀附;而他自己的日記也記載,在武蘭珍的身上,他發現了“跪傷”、“棒傷”和“踢傷”。

換而言之,在曾國藩看來,直到教案爆發的那天上午,法國人都沒有什麼理屈之處。他爲此寫道,“仁慈堂之設,其初意亦與育嬰堂、養濟堂略同,專以收恤窮民爲主,每年所費銀兩甚多。彼以仁慈爲名,而反受殘酷之謗,宜洋人之忿忿不平者也”……

那麼,對直接導致教案的豐大業“對官放槍”事件,曾國藩又是怎麼看的呢?

6月21日,張光藻等地方官提帶武蘭珍教堂對質時,教堂外已聚集了幾百名“水火會”成員。當天下午,人越聚越多,不知道由誰挑頭,有人開始向教堂內的教民投擲石子,拋擲瓦片。這些石子和瓦片,激怒了法國駐天津領事豐大業;他怒氣衝衝地闖進三口通商大臣崇厚的署衙,要求派兵彈壓;而當崇厚擔心激起民變、只肯派出兩名巡捕時,這個文明的紳士、資深的外交官翻臉了。後來,崇厚這樣回顧豐大業的風度和武功:“神氣兇悍,腰間帶有洋槍二杆,後跟一外國人,手持利刃。……(崇厚)告以有話細談,該領事置若罔聞,隨取洋槍當面施放,幸未打中……”

事情還沒完呢!將這個一向顢頇、對洋大人們小心翼翼的滿人大員嚇得半死後,豐大業不顧“民情洶涌”、“街市聚集水火會已有數千人”的境況,來到海河邊的獅子林橋上。在這裏,他遭遇了疏導民衆剛剛回來的知縣劉傑;一通咆哮之後,豐大業又掏出槍來,重傷了劉傑的家丁高升……

天津教案是謠言導致的大災難:曾國藩與天津教案 第3張

天津教案就這樣爆發了。當天傍晚,天津城鑼聲大作、“萬民聚集”;在打死豐大業及其祕書西蒙後,以“水火會”成員爲骨幹,紳民們又先後燒燬了河樓教堂、法國領事館和收養中國幼童的“仁慈堂”。在這場大騷亂中,英俄各國也遭遇池魚之殃,除13名法國人喪生之外,另有3名俄國人、2名比利時人、1名意大利人和1名愛爾蘭人死去。英國講書堂和美國講書堂也在大火中化爲一片灰燼……在幾十萬天津紳民、所有與聞此事的中國人看來,倘若沒有豐大業事件,教案是不會發生的;而對此,曾國藩只是輕描淡寫地談到,“迨至府縣赴堂查訊王三,豐領事對官放槍,而衆怒尤不可遏。是以萬口譁躁,同時並舉,猝成劇變”……

激怒全國輿論的,又何止是這些?在這份奏摺的末尾,曾國藩拿出了教案處置意見:不僅主張以命抵命,他也像天津紳民盼望的那樣,打算調兵入津;不過這些軍隊不是來“備兵以抗法”,而是來威懾、彈壓不肯息事寧人的天津紳民的……

難怪乎,幾天以後,當朝廷將這份奏摺發抄朝野、徵求意見時,聲討曾國藩的輿論浪潮,在瞬間捲起了:不僅舉國洶洶、“責問之書日數至”,原本以他爲榮的湖南同鄉,也視之爲奇恥大辱。時人記載,在北京湖南會館,不僅他的“官爵匾額……悉被擊毀”,就連他的名籍也被削去,即不承認他是湖南人。一個舉子撰寫了這麼一副對聯,刻薄地挖苦他的這個人生轉折,“殺賊功高,百戰餘生真福將;和戎罪大,早死三年是完人”;而與他幾經分合、不久前剛剛重歸於好的密友左宗棠,也毫不客氣地致書斥罵他。後來,曾國藩也以“物論沸騰,至使人不忍聞”的話語,表達了自己的懊悔。

但,舉國聲討之際,幾乎沒有人注意到,在朝廷將這份奏摺發抄朝野時,有意刪去了曾國藩爲天津紳民辯護的五個“致疑點”。

 交困

五個“致疑點”,不僅解釋了謠言愈傳愈盛、天津紳民“積疑生憤”的緣由,而且折射了交匯之初、東西方風俗與文化的巨大隔閡。曾國藩談到,西式建築均設有地窖,這些地窖,不過用來隔潮、儲放煤炭,但由於不是本地匠人建造,以訛傳訛,天津紳民漸漸相信,“地窖深邃,各幼孩幽閉其中”。

對天主教信仰的無法理解、“不可理喻”,更導致了衆多疑點的出現。以前任江西進賢縣令魏席珍之女賀魏氏爲例,她進入河樓教堂,原本爲了治病,但信教之後,堅持不肯回家,“因謂有藥迷喪本心”;以施洗儀式爲例,教民初死,神甫“以水沃其額而封其目,謂可昇天堂也”,對習慣哭喪表達悲傷的中國人來說,這也顯得異常詭異、鬼祟……

更要命的是,當年晚春,天津謠言四起、各處檄文揭帖層出不窮之際,河樓教堂又遭遇了一場空前瘟疫。幾十個死去的幼年教民,大多在夜間掩埋,“或有兩屍三尸共一棺者”;這些棺木屍身,埋葬極淺,經覓食的野狗發掘後,“胸腹皆爛,腸肚外露”,這就難怪天津紳民對謠言信以爲真、“各懷恚恨”了……

如果說,即使不刪去這五個“致疑點”、奏摺完整面世,曾國藩也難逃其咎的話,那麼,這些分析至少使教案顯得合乎情理,曾國藩“持平辦案”的心跡,也不會被一邊倒地被認爲是“賣國”。問題在於,對這個“中興以來、一人而已”的晚清重臣,對這個被認爲是“漢之諸葛亮、唐之裴度、明之王守仁,殆無以過”(《清史稿·曾國藩傳》)的當代聖賢,朝廷爲什麼要這麼做呢?

這就不能不談到那個年僅35歲,但異常工於心計的女人。幾乎是教案剛剛爆發,慈禧太后就下定了息事寧人、維持和局的決心。但她不願表明自己的意圖,不願爲此招來罵名;爲此,6月23日,在派遣曾國藩前往天津處置教案的諭旨裏,她這樣表達自己的態度:“持平辦理”、“順輿情而維大局”。

她似乎絲毫沒有意識到,在“戰”、“和”兩難,“論理”與“論勢”者相持不下的情況下,所謂“順輿情”和“維大局”,是不可克服的矛盾,是無法平衡的衝突。幾乎是教案剛剛爆發,以奕、寶鋆、李鴻章爲代表的洋務派官員,即決心和平結案、維持大局,爲此他們強調,“津民無端殺法國人,真是藉端搶掠”;而以奕譞、李鴻藻、“清流”勢力爲主的守舊派官員,則認爲“民心尤不可失”。他們甚至主張,借輿論沸騰、“民氣大張”的勢頭,與洋人們決一死戰,徹底驅逐西方、天主教勢力於國門之外……

她遲遲不肯表態;甚至,在7月25日《查明天津教案大概情形折》送抵北京、朝廷又一次進行大辯論時,她還欲擒故縱地表示,“此事如何措置,我等不得主意”;這一天,在傳達給曾國藩的又一道諭旨裏,她再次強調那如同冰與火不可兼容的兩個立場:“和局固宜保全,民心尤不可失”。

她不僅要把這塊燙手山芋,徹底扔給曾國藩;她還要曾國藩爲她承擔起“理”、“勢”對立,“戰”、“和”兩難的代價。爲此,她將那份奏摺發抄朝野、公諸天下,這麼一來,洶洶民心、滔滔輿論,自然會將矛頭對準曾國藩;她甚至一不做二不休,刪去了曾國藩爲天津紳民辯護的五個“致疑點”。這也不是什麼畫蛇添足之舉,這麼做,只會有一個結果:一方面,讓洋人看到曾國藩辦事之難、態度之毫無保留,從而見好就收;另一方面,對遠道而來、旨在通商和傳教的洋人來說,被徹底激怒的民衆無論如何都是一個值得重視的因素,而並不“持平”、沒有隻言片語辯護的奏摺,正適以火上澆油……

甚至,在她深不可測的心中,她還有着進一步削弱曾國藩,使他在喪失湘軍勢力之後、“清望”和影響力也大打折扣的打算?這不是沒有可能的。

這是個長袖善舞、讓人一言難盡的女人。自從執掌這個國家,她就不間斷地感受着種種前所未有的尷尬處境:不僅是“理”和“勢”的對立、“戰”與“和”的兩難,還有“內輕”和“外重”的失衡、“中體”和“西用”的糾纏,以及作爲少數部族卻統轄這個國家的先天不足,身爲女人卻“牡雞司晨”的名不正言不順之處……所謂“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”,不僅包含了“天朝”和“夷狄”的主客易位,還包括着人心、社會、民族、深宮、權力格局與文明演替的種種緊張關係。

在這種情況下,她開始了此牽彼制、翻雲覆雨的權術生涯:1861年前後,幾乎上臺之初,她就在曾國藩的湘軍嫡系之外,製造了左宗棠、劉長佑兩個旁支,以及李鴻章的淮軍勢力,以制衡曾氏兄弟;1864年,剛剛克定天京,她就以旁敲側擊、恩威並施的手筆,逼迫曾國藩盡裁湘軍;次年,她以“祖宗家法”的名目,削弱了與她分庭抗禮的洋務派領袖奕,而伴隨着“師夷長技”之洋務運動的興起,她又有意地培植起一批守舊士大夫,形成“清流”勢力,以避免東南督撫的成爲國家與社會主導力量……

天津教案是謠言導致的大災難:曾國藩與天津教案 第4張

 清末年畫《曾國藩慶賀太平宴》,正中榻上坐着李鴻章(左)和曾國藩(右),左邊從左至右依次爲左宗棠、駱秉章,右邊坐着彭玉麟、曾國荃等。

在十年的歷練之後,她的這些手法如此嫺熟,如此得心應手,不僅表現於天津教案,而且表現爲洋務運動“進兩步退一步”的節奏。她什麼都考慮到了,唯獨沒有考慮曾國藩的處境;在她四十八年的執政生涯裏,她處處是贏家,唯獨輸掉了這個國家。在新舊交替、百廢待舉的年月,這個帝國原本應當昭示它鮮明的國策,無論外交、內政還是文化的“體用”,一如東鄰的日本。但在她超然事外、左右逢源的種種手筆中,它不可避免地徹底沉淪了……

在長達四十八年的歲月,在與她共事的衆多大臣中,很少有人能夠瞥見她的深處內心。或許,不久後自甘沉淪、餘生碌碌的奕,是一個;而二十多年以後,在甲午戰敗的陰影下,面對俾斯麥婉轉地抱怨“麻煩來自女人”的李鴻章,是另一個。

或許,還有一個。那就是曾國藩。

 “一生三變”

後來,歐陽兆熊以“一生三變”的說法,概括曾國藩的幾個階段。他說,做京官時,曾國藩“以程朱爲歸依”;出辦湘軍後,“則歸申韓”;及至晚年,他以曠達爲意,“以禹墨爲體,老莊爲用”……這個說法,後來廣爲流傳、普爲人知。然而,它依舊拘泥於皮相。在曾國藩漸行漸遠、愈磨愈平的心路歷程背後,不僅有着他始終不變的儒家本色,還有着一個人和一個時代的深刻尷尬。

他以儒生帶兵,“被服論道,以忠誠爲天下倡”。做京官時,他曾上書皇帝,直言不諱地批評他“瑣碎”、“徒尚文飾”、“驕矜自是”;組建湘軍之初,他設立“審案局”、得罪駱秉章、參奏陳啓邁、彈劾宗室崇綸……凡此種種,無不有着傳統士大夫“以天下爲己任”的雄健色彩。然而,與他的一腔血誠、披肝瀝膽對比,不僅那個腐朽官場對他處處側目,那個顢頇、搖搖欲墜的朝廷也不信任他。據說,在他湘潭首捷之後,大學士祁雋藻這麼提醒皇帝,“曾某以在籍侍郎,猶匹夫耳。匹夫居閭里,一呼蹶起,從之者萬餘人,恐非國家福也”……

他爲此度過了一生中最艱難的幾年。從長沙到衡州、江西,他不僅屢戰屢敗,而且形影孤單,“每逢春風之怒號,則寸心欲碎”。在幾年處處碰壁、幾次自殺未遂後,他才走進湘鄉荷葉鎮的那片老屋,以“守制”的名義,開始了長達一年多的痛苦反思。

他只能改造自己。他由此開始了處處變通、時刻夾雜着拙誠與做作的生涯。在攻武昌、克九江、奪安慶、定天京的歷程中,他次次推首功於朝廷信賴的滿人大員官文;而在與駱秉章、沈葆楨、左宗棠、毛鴻賓等漢族大員的合作中,他也處處與人爲善,見功不掩、見過不責……他自覺地使自己鍥合於那個腐朽年代,一切行爲都與社會規則絲絲入扣、天衣無縫;他並以近乎苛責的姿態,保持着自己內心的獨立和自我體察。他由此成爲一個戴着鐐銬的善舞者,一個貌似分裂、實則異常統一的末世聖賢。

一個時代,就這麼改變着一個人;而在被改變之後,他不僅無力、也不再企圖改變這個時代。他在事功方面傾注了太多的心力,這就註定了他要被時代所侷限;他成爲這個時代的集大成者了,然而他身上彙集的,不僅有美好與堅韌,還有侷限和狹隘……

在中國歷史上,他是僅有的一個“立功”、“立德”、“立言”三不朽的聖賢,但他不僅是最後的聖賢,也是最不起眼的聖賢。正如風雷激盪的春秋可以成就孔子,而養士百年、氣象開闊的兩宋,可以造就朱熹那樣,那個萬馬齊喑、死氣沉沉的社會,只能造就這麼一個世俗、世故、煙火氣十足的完人。他後來賴以傳世的《家書》、《日記》以及前往天津前夕的遺囑,無不證明了這一點。終其一生,他都是一個儒家人物,只不過青年爲“士”、中年爲“大夫”,而到了晚年,他開始向最初的來處、向一個老年農夫或者說尋常鄉紳迴歸罷了……

至少,在天津教案的處置中,他處處表現出鄉紳的、近乎族長的態度。

無力迴天

在天津教案的處置中,他的一系列手筆都讓參與斡旋的總稅務司羅伯特·赫德感到難以置信。後來,赫德以一長串刺耳的詞彙評價曾國藩,“優柔寡斷”、“被評價過高的人物”、“與他的崇高聲望名不副實”、“才能不過平庸而已”……一句話,在赫德看來,曾國藩老朽而昏聵,他對外部的世界一無所知。

比如懲治兇犯。7月17日,法國駐華公使羅淑亞抵達天津,與曾國藩會晤。在厚葬死者、重修教堂、追究地方官責任的要求面前,他均無異議。但他強調,在確認兇手方面,該案有其特殊性,“常例羣毆斃命,以最後下手傷重者當其重罪。此案則當時羣忿齊發,聚若雲屯,去如鳥散,斷不能判其孰先孰後,孰致命,孰不致命”……

他由此提出了一個讓羅淑亞、讓羅伯特·赫德目瞪口呆的意見:他說,“擬一命抵一命”,既然洋人被毆斃命20人,那麼,中國官府也處決20名案犯好了。

這種東方式的自我懲罰,讓人想起廣漠鄉土裏的宗族械鬥。對此,羅伯特·赫德談到,他“似乎是在一個祠堂裏和另一個族長對話”。

又比如地方官的追究。初晤羅淑亞時,曾國藩日記記載,“辭氣尚屬平善”、“無十分桀驁要挾之象”。然而,僅僅兩天以後,因爲英國公使威妥瑪的上下其手,羅淑亞驟然翻臉,他要求賠銀50萬兩、處決全部兇手,並處死天津知府張光藻、天津知縣劉傑和直隸提督陳國瑞。他並訴諸以戰爭威脅:倘若十日內不予回覆的話,“已駛抵紅海的法國第三艦隊,以及已啓航的英國加爾各答艦隊,將炸平天津,進攻紫禁城”(莫爾斯·巴勞,《中華帝國國際關係》)……

對此,除了就事論事,曾國藩什麼也不答應:他同意將張光藻和劉傑“交部議處”,但這隻因爲教案前夕,他們曾張貼布告,宣稱有兩名人販子“受人囑託”、從而助長了謠言的可信度;他們應爲此負責。但他們的刑罰不應該是殺頭。曾國藩說,倘若法國人進一步逼迫他,他將“惟守死以持之”……

天津教案是謠言導致的大災難:曾國藩與天津教案 第5張

又何止於此?10月5日,當張光藻、劉傑被髮配到黑龍江“效力贖罪”時,曾國藩先是讓幕僚贈銀三千兩;此後,他又多方張羅,籌集了一萬兩銀子,以安頓他們的家屬。據說,在他們前往滿洲前夕,曾國藩與他們促膝長談,而他們也不怨恨曾國藩……

更加讓人目瞪口呆的,還在後頭呢!9月18日,在判決馮瘸子等15名案犯後,曾國藩急急奏報,其中一個叫“穆巴”的案犯,系屬誤判,“(但)又抓獲範永一犯,自承殺人……以範永替穆巴”;而10月19日,當20名案犯在天津被集體處決後,曾國藩或擔心其中必有冤枉,或多少產生了憐憫之心,他決定賠付每家撫卹銀五百兩……

凡此種種,無不讓赫德覺得他面對的是“一塊古老世紀的活化石”、“有着一種令人窒息的黴爛味道”。那麼,赫德知道麼?那個右眼微眯、精神委頓的老人,不僅是傳統社會的“最後一個聖賢”,他還是西方物器的最初引進者。在那個華洋雜處、兩種文明初遭遇的年份,他綰接了二者,併成爲後來漸行漸遠、滄海桑田般劇變的起點。

他的轉折從1860年開始。此前,廣州入城紛爭初起時,他遙爲議論,“自古稱國富者,以地大爲富;兵強者,以人衆爲強……英夷土固不廣,來中國者人數無己,欲恃虛聲以懾我上國”;他並且預言,“此次角鬥,彼必不能堅守”。如果說這些論調折射了他和衆多士大夫的相近與相似的話,那麼,不久後一連串的殘酷事實,則讓他食不甘味、寢不安席:火燒圓明園時,他“爲之悲泣,不知所以爲計”;《北京條約》簽訂後,他“閱之不覺嗚咽”。次年秋天,他的日記記載,“四更成眠,五更復起,念(夷人)縱橫中原……爲之憂悸”(《曾國藩日記》,咸豐十一年十月初三日)。

又何止是他?這一年,胡林翼視師安慶,爲西洋輪船而“中途嘔血、幾至墜馬”;據說,臨死之前,他的最後一句話是“天要變了”;而十幾年以後,他的學生李鴻章則以“兩千年未有之大變局”,描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夷禍……

隨即,他駐節東南、應酬洋場。在這裏,他目睹了光怪陸離而又自成一體的西方情態:不僅西洋開花大炮讓他“驚心動魄”,上海失陷期間,洋人曾“代收”關稅七十餘萬兩,此時如數交還,這個手筆讓他大爲感慨。他說,“彼雖商賈之國,而頗有君子之行”;他說,“諸夷不知三綱而尚知一信”。

他由此開始迥異於前代聖賢的生涯:他設立安慶軍械所、創辦上海機器局、翻譯多種西方書籍、派遣幼童“出洋學藝”……他希望以西洋的技術,護衛他所熱愛的文明;他說,“師夷智以造船制炮,尤可期永遠之利”;他甚至產生了“海上爭雄之志”,他說,“未敢遽問九世之仇,亦欲稍蓄三年之艾”。

然而,他很快發現,這是一條漸行漸遠、無法再回頭的長路:爲了造船制炮,他必須引進“制器之器”;上海機器局落成後,“各委員詳考圖說,以點線面體之法,求方圓平直之用”,換而言之,伴隨西方物器滾滾而來的,是聲光電化、“制器之所以然”;以洋槍裝備淮軍後,他曾經讚歎,“餘平生所見步隊不逮此遠矣”,然而,這樣的軍隊卻必須“純用洋人規矩”操演;在幾艘輪船下水前夕,他已經意識到,“船成之後,仍需酌改營制,略仿西洋之法”……

從船炮、“制器之器”到操演規矩、營制,西方文明就這樣水銀瀉地般滲透着。又何止於此?不僅船炮、“器具”從來不是孤立的,它背後的人心與社會也如此。“中體西用”從來是個模糊不清、近乎臆想的概念,因爲它迴避了“體”與“用”的互爲聯繫、“道”和“術”的彼此作用。而這種聯繫與作用一經展開,它必將裹挾一切:正如後來中國人所親歷的那樣,在器具變遷之後,是觀念之變、社會之變、政制之變和“道體”之變。在這個意義上,與曾國藩同時代的倭仁,無疑更有先見之明,他一開始就反對同文館的開辦;而幾十年以後,梁啓超的“變亦變、不變亦變”,則說出了這段歷史的關鍵……

或許,曾國藩也隱約感覺到了這一點?史料記載:在他生命的最後兩年,他很少再觸及洋務,“而日從事於經史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