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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兒女英雄傳》第三十七回(上篇):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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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朝文學家文康創作的《兒女英雄傳》主要描寫了清朝康熙雍正年間的一樁公案,書中的主人公十三妹,其父親遭朝廷大員紀獻唐殺害,十三妹無處申冤,浪跡天涯,學得一身武藝,欲報血海深仇。今天本站小編就爲大家帶來第三十七回(上篇)的全部內容,一起來看看吧!

上回書交代到安公子及第榮歸,作了這部評話的第四番結束;這段文章,自然還該有個不盡餘波。公子拜過父母,便去拜見舅母,金、玉姐妹也一同過去。三個將進院門,早見舅太太在屋門口兒等着。見他們來了,笑道:" 這可說得是個新貴了,連跟班兒的都換了新的了。" 說着,公子進門,便讓舅母坐下受禮。舅太太說:" 我不叫你不磕這個頭,大概你也未必肯,就磕罷!" 公子一面跪下,她一面拉着公子的手說道:"快快兒的乘早些兒換紅頂兒,不但你們老爺、太太越發喜歡了,連我這幹丈母孃可也就更樂了。" 公子被舅母緊拉着一隻手,說個不了,只得一手着地,答應着行了禮起來;舅太太便讓他摘帽子,脫褂子,又叫人給倒茶。公子說:" 我不喝茶了,這時候怎麼得喝點兒甚麼涼的纔好呢?" 舅太太道:" 有,我這裏有給你煮下的綠豆。我自己包了幾個棕子,正要給你送過去呢!" 說着,便叫老藍就端來,大爺這裏吃。老藍答應一聲,端了一碗涼綠豆,一碟棕子。又見那個丫頭,原名素馨,改名綠香的,從屋裏端出一碟兒玫瑰滷子,一碟兒冰花糖來,都放在公子面前。公子一面吃着,舅太太又說:" 吃完了,再把臉擦擦,就涼快了。"公子一徑吃完,搽了臉,重新打扮起來。

舅太太道:" 我這裏還給你留着個玩意兒呢!不值得給你送去,你帶了去罷!" 說着,便叫綠香從屋裏一件件的拿出來。一件是個提樑匣兒,套着個玻璃罩兒,又套着個錦囊。打開一看,裏頭原來是一座娃娃臉兒一般的整珊瑚頂子,配着個碧綠的翡翠翎管兒。舅太太道:" 這兩件東西,你此時雖戴不着,將來總要戴的,取個吉祥兒罷!" 金、玉姐妹兩個都不曾趕上見過舅公的,便道:" 這準還是舅舅個念信兒呢!" 舅太太道:" 哎!你那舅舅何曾戴得個紅頂兒呀,當了個難的乾清門轄,好容易升了個等兒,說這可就離得梅楞章京快了。誰知他從那麼一升,就升到那頭兒去了。這還是四年上纔有旨意,定出官員的頂戴來,那年我們太爺在廣東時候得的。" 張姑娘道:" 敢是老年官員都沒頂兒嗎?這我可又知道了個古記兒。" 何小姐道:" 不然,爲甚麼帽子要分個紅裏兒,藍裏兒呢!" 說着,公子又看那匣兒,是盤八百羅漢的桃核兒數珠兒,雕得十分精巧。那背墜佛頭記念,也配得鮮明。公子倒覺很愛,便道:" 那盤輕巧,我就換上它罷?" 舅太太益發歡喜,就盤腿坐在那裏,叫近他些,又叫他低了頭,親自給他換上。

《兒女英雄傳》第三十七回(上篇):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

何小姐早把那個匣子打開,卻是一份絕好看的飄帶荷包手巾。舅太太道:" 你們倆瞧瞧,這還是我二十年頭裏的活計,如今再叫我照這麼個模樣兒做出,我可做不上了來。" 何小姐道:" 活計是不用講了。難爲娘怎麼收來着,竟還好好兒的呢!"因和公子說道:" 也換上罷。" 說着,不由分說,便給他換上。公子這才戴上帽子,謝了舅母,親自拿着那個匣兒去回父母。舅太太又和他說道:"回來我同你丈母孃請姑老爺、姑太太,還請你們作陪呢!" 公子一面答應,便過來把方纔得的東西都請父母看過。安老爺夫妻自是歡喜,便催着他過後邊去。安太太道:"我叫人把那個角門兒給你們開開了,兩媳婦兒都跟過去。一個也該到自己祠堂裏磕個頭,一個也該見見自家的父母。別自顧咱家裏鬧熱,叫人家養女孩兒的看着寒心。" 二人答應着,帶上一羣丫頭女人,又保駕似的跟了去。

不一時,到了何公祠,戴勤、宋官兒和一班家人早在那裏伺侯。公子告過祭,何小姐才上前磕頭。張姑娘在姐姐跟前是斷不落這個過節兒的,此刻有個不隨着磕頭的嗎?二人一同拜罷起來,撤去祭筵,關好門戶,便到何小姐當日住過半天兒的那個禪堂去坐。只見華媽媽從她家裏提了一壺開水,懷裏又抱着個滷壺,那隻手還掐着一託茶碗茶盤兒進來。公子道:" 你就叫你媳婦兒幫幫不好嗎?爲甚麼要累得這麼?阿哥的媽媽,又忒累的娘模樣兒呢!" 她道:" 可不是叫媳婦兒張羅來着麼!偏偏兒你這麼過當兒,芒種兒醒了,賴在他媽身上只不下來。我嫌他們那孩子爪子累贅,還沒我自己幹着爽利呢!" 說着,便連着給奶奶倒茶。

你道這芒種兒又是誰?前面書交代過的,何小姐過門的時節,那隨緣兒媳婦正是懷着將近三個月的雙生子,所以不曾進得新房,屈指算到上年的芒種前後,可不正該養了。轉眼今年又是芒種,那孩子恰好週歲兒,敢是也懂得賴在他媽身上不下來了。

一時倒上茶來,張姑娘道:" 茶不吃倒不要緊,你們誰快給我裝煙吃罷!"說着,早見柳條兒裝過煙來。何小姐道:" 喝她們口茶,給爺媽磕頭去罷!這一袋煙又得半天。" 說着站起便去接她的菸袋。張姑娘笑道:" 好姐姐,等我再吃兩口。" 一面把菸袋遞給柳條兒,一面還回頭來,就把手裏抽了兩口,三個人才一同過張老那邊去。

到了門首,他老兩口兒早迎出來。原來張老因人少房多,只佔了三間正房,六間廂房。那正房裏當中供佛,一間住人,一間坐客。當下公子夫妻進去,見堂屋裏佛爺桌兒上換了簇新的黃布桌圍;桌兒上的錫蠟五供兒擦得鏡亮;佛前點着日夜不斷的萬年海燈。佛龕兩旁,一邊兒還立着一根幹稻草,講究說這是怕屋裏有個不潔淨,遮佛爺的眼目的。佛桌兒前早鋪下了個蒲墊兒。老兩口兒走到那蒲墊跟前,就站住等着姑爺行禮。

你道這是個甚麼儀注?原來小戶人家,凡遇着大典禮,不大肯坐下受人的磕頭,總是叫他朝着家堂佛磕。便是家內有個孩子,從散學裏下了學,也得朝着佛爺作那個揖。這是比戶皆然,卻爲《禮經》所不載。更兼安公子中舉的時候,是在上屋給岳父母行的禮,此時如何想得到這個規矩。及至聽他岳丈說了句:" 姑爺來到就是,別行禮罷!" 他才知是該朝佛爺磕頭的。便在蒲墊兒上先給泰山磕了三個頭。張老也說了幾句老實吉利話兒,又說:" 這也不枉你老兒倆、她姐兒倆受那場苦哇!這都是佛天菩薩的保佑啊!" 公子起來,又給泰山磕頭。俗語說的," 挨金似金,挨玉似玉".今番親家太太的談吐,就與往日大不相同了。只聽她說道:" 姑爺多禮,姑爺請起。這可實在的難爲你,也不枉你家一場辛苦吃到底,也不枉我家行下的秋風望下的雨,也不枉咱兩家子這一嫁一娶。往後來我兩口兒還愁甚麼年少柴來月少米。可是人家說的,老天隔不了一層紙。等明兒她姐兒倆再生上個一男半女,那纔是重重見喜。誰也說不的,這都是人情天理。" 不想她一朝作了官親,福至心靈,這幾句官話兒,倒誤打誤撞的,說了個合轍押韻。

卻說張老讓他三個坐下,便高聲叫道:" 大舅媽,拿開壺來。" 那個詹嫂聽得公子來了,死也不敢出那個房門。連答應都慌着答應,答應一聲,只叫她那孩子送了水壺來。那個孩子也是發訕,不肯進屋子,只在屋門外叫:" 姑爺,你接進開壺去呀!" 原來那孩子極怕張姑娘,張姑娘便叫道:" 阿巧進來。" 他這才訕不答的蹭進來,一手提攜着水壺,那隻手還把那二拇指頭擱在嘴裏叼着,嘻嘻的姍笑,遞過壺去。張太太又叫他給公子請安,白說了他象扭股兒糖似的,可再也不敢上前兒咧!何小姐道:" 不用請安了。" 因指着公子問他:" 你只說這是誰罷?" 那孩子又搖搖頭。何小姐道:" 我呢?" 他倒認得說:" 你!你也是姐。" 張姑娘道:" 那麼問着你那是誰,只搖頭兒不言語,偏叫你說。" 他只才嗚吶嗚吶的答道:" 他是個老爺。" 說着,張老衝了茶,他接過水壺去,就拔腳跑了。

《兒女英雄傳》第三十七回(上篇):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 第2張

張老端過茶,公子連忙站起來要接,見沒茶盤兒,摸了摸那茶碗又滾燙。只說:" 你老人家,叫他們倒罷!" 及至涼了涼端起來要喝,無奈那茶碗是個鬥口兒的,蓋着蓋兒,再也喝不到嘴裏。無法揭開蓋兒,見那茶葉泡得崗尖的,待好喧騰到碗外頭來了。心想這一喝,準鬧一嘴茶葉,因閉着嘴喝了一口。不想這口稠咕嚕的醉茶,喝在嘴裏比黃連汁子還苦。攢着眉嚥下去,便放下碗,倒辜負了主人一番敬客之意。張老又給她姐妹送了茶,便從佛桌兒底下,掏出一枝香根兒。

自己到廚房掏了個火來,讓姑奶奶抽菸兒。柳條兒這裏給張姑娘裝煙,戴媽媽便張羅給親家太太裝煙。親家太太抽着煙兒,何小姐便問道:" 媽,你老人家今兒個吃這個煙,怎麼不象那老葉子菸兒味兒了?" 張太太道:" 可說呢,都是你那舅太太呀!我到了她屋裏,她就鬧着不與我吃我的煙,只吃她的。昨兒個她又買了十斤渣頭送我,吃着倒怪香兒的呢。就這不禁吃,一會子又怪燎嘴的,大概吃慣了,也就好了。" 當下賓主酬酢禮成,公子才致謝了岳父岳母迎接誇官的盛意。

他老兩口兒也謙不中禮的謙了兩句。公子便要告辭過前頭去。何小姐因問張太太說:" 媽不是回來還同舅母請公婆吃飯麼?爲甚麼不趁早角門兒開着一塊兒走呢?

省得回來又繞了遠兒。" 張太太便道:" 使得。"說着,用兩指頭攆滅了那根香火,又叫道:" 大舅媽,我不來家吃飯了。晚飯少打半碗米罷!" 便一同過這邊來。

到了上房,安老爺正和安太太、舅太太在那裏長篇大論,談得高聲,見公子來了,便要帽子褂子,待要穿戴好了,親自帶他出去拜謝他的業師程老夫子。正說着,人回程老師爺穿了公服過來了,現在腰房裏候着,說一定要進來登堂給老爺、太太賀喜。

讀者,你道這位程老夫子從那裏說起又穿了公服來?原來他當日是個出了貢的候選教官,因選補無期,家裏又待不住,便帶了兒子來京,想找個館地。恰值那年安老爺用了榜下知縣要上淮安,又打算叫公子留京鄉試,正愁沒個人照料他課讀,見程師爺來了,是自己幼年同過窗的一位世兄,便請他在家下榻。那程師爺見修饌不菲,人地相宜,竟強似作個老教去吃那碗豆腐飯;因此一住四個年頭,賓主處得十分合式。安老爺又是位尊師重道的,平日每逢家裏有個正事,必請師老爺過來同諸親友一體應酬,從不肯存那通稱,本是教書匠,到處都能僱得來的淺見。因此師老爺也就居移氣,養移體起來。置了一頂鴨蛋青八絲羅胎,平鼓窪爹時樣緯帽;買了一幅自來舊的八品鵪鶉補子,一雙腦滿頭肥的轉底皁靴。這日欣逢學生點了探花,正是空前絕後的第一樁得意事,所以才戴其帽而圓其領的過來,定要登堂道賀。

安老爺因自己還沒得帶兒子過去叩謝先生,先生倒過來了,一時心裏老大的不安,說道:" 這個怎麼當?" 低頭爲難了半日,便和太太說道:" 這樣罷!既是先生這等多禮,倒不可不讓進上房來,莫如太太也見見他;我夫妻就當面叫玉格在上房給他行個禮,倒顯得是一番親近恭敬之意。" 太太也以爲很是。

安老爺家向來最是內外嚴肅,外面家人非奉傳喚,等閒不入中堂。在上房伺候的,都是一班僕婦丫鬟,此外只有茶房兒老尤的那個九歲的孩子麻花兒,在上屋裏聽叫兒。當下衆人聽得師老爺要進來,一個個忙着整坐位,預備撅簾子。安太太一班內眷帶了衆丫鬟都到東里間暫避。其餘的老婆兒小媳婦子們都在靠西一帶遠遠的伺候着。此時替那個長姐兒計算,她自然也該跟了太太進裏間去纔是;無如她心裏另有一樁心事,你道爲何?原來她自從去年公子鄉試,頭場出來,打發戴勤回家請安的那天,她聽戴勤回老爺話,說了句師老爺說大爺準中。落後見大爺果然中了不算外,並且一直中到探花了,她心裏便着實的感佩這位師老爺。難得今日這個機會,她便不進屋子,和那班僕婦站在外間想瞻仰瞻仰這位師老爺是怎的是個神仙樣子。

只聽老爺先吩咐人預備開正門,又道:" 就請師老爺罷!" 家人答應出去,老爺早帶了公子迎到二門臺階下候着。此時長姐兒心裏打着這位師老爺連我們老爺都教得起,縱然不能照影上扮的劉備老爺的那位諸葛亮軍師那麼個氣派兒,橫豎也有書上說的嶽老爺的那位教師周先生那麼個光景兒;掉在地下,也不至於象春香兒鬧學上的陳最良。只不錯眼珠兒從玻璃裏向二門望着。正盼望間,但見外面家人從二門旁邊跑進來,回了一聲說:" 師老爺進來了。" 緊接着吱嘍嘍屏門大開,就請進那位師老爺來,她一瞧先有幾分不滿意。

原來那位師老爺,生得來雖不必子告之曰:" 某在斯,某在斯。" 那雙眼睛也就幾乎視而不見,雖不道得鞠躬如也,那具腰就也帶些屈而不伸;半截真摻假的小辮兒搭在肩頭,好一似風裏垂楊飄細細;一片銀鍍金的濃鬍子繞來滿口,不亞如溪邊茅草亂蓬蓬;一件本色程青繭單袍子,套一件茄合色羽紗單褂子,他自己趕着這件東西,卻叫作羽毛外套。那一件外套上,便釘着那副自來舊的補子。又因省了兩文手工錢,不曾交給裁縫,只叫他那個館僮給釘的,以致釘得一片齊着二道褂鈕兒,一片齊着三道褂鈕兒。便是朱夫子見了,也得給他註明說:" 此錯簡當在第三道褂鈕兒子上。" 他看了看,似乎合" 褻裘長短右袂" 的本義,也還說得通,就那麼言具上下察也,套在身上。頭上只管是明晃晃一頂金角大王殿的緯帽,那帽袢兒從帶上便放之則彌六合的來了;腳下那雙皁靴底兒上的泥,只管膩抹了個漆黑;袢兒上倒是白臉兒扯光的一層塵土;雖然考校不出他是那年買的,大約從上腳天直到今日,自來也不曾撣撣刷刷,去其舊染之污而自新。

長姐兒仔細一看,回頭和隨緣兒媳婦說道:" 這是怎麼說話呢?一個人就砢磣也得砢磣出個樣兒來呀!難爲咱們大爺怎麼和他一個屋裏混混來着!" 這個當兒,裏間兒的內眷也在那裏遠遠兒的從玻璃裏望外看。安太太一見,先就說道:" 敢則只是姑老爺天天兒叫得震心的他那位程大哥呀!這還用滿到是處找着瞧海里奔去嗎!張太太只問咱兒了。" 金、玉姐妹和丫頭們已經笑不可仰,便是安太太那等厚道人,也就掌不住要笑,只和舅太太擺手兒說:" 你悄悄兒的,看人家聽見。" 說着,大家又往外看。只見他從二門屏風臺階兒上一步一步用腳試着,擦拉下來;到了平地,一副精神早巳貫注到上屋跟前,卻不曾留心旁邊兒還有個主人在那裏迎接呢!安老爺只得迎了兩步,把手一拱叫道:" 大哥,我這裏正要帶小兒到館竭誠叩謝,倒勞吾兄枉道先施,請屋裏坐。" 他聽了才連點頭兒,帶合腰兒,嘴裏嘁嘁測測,一陣有聲無詞,不甚可辨,大約說的是:" 豈敢豈敢。" 卻又沒個裏兒表兒。你道這是甚麼原故?原來漢禮到了人家裏,無論親友長幼,或從近處來,或從遠方來,或是久違,或是常見,以至無論慶賀弔慰,在院子見了主人從不開口說話,慢講請安拉手兒了。當下他只嘁測了那一陣,便奔了上房來。兩旁伺候的兩女人,忙把簾子高捲起來,伺候師老爺進屋子。

這個當兒,裏間兒的女眷都過格扇跟前來,隔着層格扇絹望外瞧。只見他一進門,不說長,不說短,便舉手擎天,毛腰拖地的朝上就是一躬。這一躬打下去,且不直起腰來,卻把兩隻手湊在一處,就着他地兒供送,嘴裏還說道:" 恭喜恭喜,叩叩叩叩叩叩。" 大家一看,這可是希罕兒,都在那裏納悶兒。

安老爺聽得這個,說了句:" 豈敢。" 連忙趕過去,和他膀子靠膀子的也那麼鬧了一陣。口裏卻說的是:" 還叩,還叩,還叩。" 這叫作賓請拜,主人辭;賓再請拜,主人再拜;三拜三辭,然後相揖而退,是個大禮。

安老爺和他彼此作過揖,便說道:" 驥兒承老夫子的春風化雨,遂令小子成名,不惟身受者心感終身,即愚夫婦也銘佩無既。" 只聽他打着一日的常州鄉談道:" 底樣臥,底樣臥。" 論這位師老爺,平日不是不會打着京腔,說幾句官話;不然,怎麼連鄧九公那麼個粗豪不過的老頭兒,都會說道他有說有笑的,和他說得來呢?此時他大約是一來矜持過當,二來快活非常,不知不覺的鄉談就出來了。只是他這兩句話,除了安老爺,滿屋裏竟沒有第二個人懂。原來他說的這"底樣臥,底樣臥" 六個字,底字就作何字講;底樣,何樣也,猶云何等也。那個臥字,是個話字,如同官話說" 甚麼話,甚麼話" 的個謙詞。連說兩句,謙而又謙之詞也。他說了這兩句,便打着京腔說道:" 顧這叫作' 良虧之子必學爲箕,良冶之子必學爲襲。' 這都是老先生的庭訓,兄弟何功之有?慚愧慚愧!嫂夫人面前也請賀賀。" 老爺便吩咐公子,請他母親出來。幸虧是安太太素來那等大方,才能見怪不怪出來和他相見。便忍了笑,扶了兒子出來。

《兒女英雄傳》第三十七回(上篇):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 第3張

從靠南一帶,纔到下首。才待說話,只聽他那裏問安老爺道:" 這個就是嫂夫人?" 原來大凡大江以南的朋友,見了人是個見過的,必先叫一聲;沒見過的,必先問問這個可是某人不是。安老爺見問,忙答道:"正是拙荊求見。" 他這一肅整威儀,鄉談又來了,說道:" 這是要庭參的。" 庭參者,行大禮也。說着,只見他背過臉兒去,倒把脊樑朝着安太太向北又是一躬,慌得安老爺還揖不迭,連說:" 代還禮,代還禮。" 安太太此時要還他個萬福罷,旗裝漢禮,既兩不對帳;待摸着頭把兒還他個旗禮,又怕他不懂,更弄糟了。想了想,左右他在那裏望着影壁作拇,索性不還他禮。等他轉過腦來,才說道:"師老爺多禮!我們玉格這麼個糊塗孩子,多虧師老爺費心,成全了他,一總再給老師師老爺道謝罷!" 他只低了頭,紅了臉,一時無話。安老爺便讓道:" 大哥請坐,待愚夫婦叫小兒當堂道謝。" 他又道:" 底樣臥,底樣臥。" 公子早過來站端正了,向他拜了四拜,他又答了兩揖。等公子起來,他才笑呵呵的說道:"世兄恭喜恭喜,我和你外日泥,叫作石吶恩攻玉,今日直頭叫作青出於藍哉!阿拉!" 老爺又向他打了一躬,說道:" 此夫子自道也,改日還當竭誠奉請。" 讀者,你看這位安老先生,也算得待先生其如此恭且敬也了。誰想他自己心裏,猶以爲未足,還要叫太太帶兩個媳婦來拜見老夫子。太太卻有些不願意了,只得說道:" 我纔打發她們倆到佛堂裏撇供焚錢糧去了,得會子過來呢!怎麼好倒勞師爺盡着等她們呢?先請坐下,改日再叫媳婦兒拜見罷!" 安老爺見如此說,這才罷了。

太太一面叫人倒茶,一面自己也就進了房間裏。舅太太迎着笑道:" 姑太太你真是個好人,直算救了兩媳婦兒一場大難。" 安老爺見一切禮成,才讓師老爺歸座,請升了冠。一時倒上茶來,老爺見給他倒的也是碗普洱茶,早料到這樁東西,師老爺一定是" 某未達,不敢嘗。" 忙說:" 師老爺向來不喝茶,你們快換碗薑湯來罷!" 僕婦連忙換上薑湯來。那等熱天,他會把碗滾開的薑湯唏溜下去竟不怎的不算外,喝完了還把那塊姜撈起來擱在嘴裏,嚼了嚼才噗的一口唾在當地。旁邊一個婆兒連忙來檢着了,看不好下手,便從袖口兒裏掏了張手紙,疊了四折兒,把那塊姜捏出去。安老爺這才和他彼此暢談。只這一談,師老爺一陣大說大笑。長姐兒又留神瞧見他那一嘴零落不合的牙了;敢則是一層黃牙板子,按着牙縫兒,還漬着許多深藍淺綠的東西,倒彷彿含着一嘴的鍍金點翠。長姐兒和樑材家的皺着眉道:" 樑孀兒,你回來可好歹好歹把那個茶碗拿開罷!這可不是件事。" 說着,只噁心得她回過頭去,向旯旯兒裏吐了一口清水唾沫。

這個當兒,又聽老爺叫取師老爺的菸袋荷包去。當下兩三個僕婦答應一聲,便叫那個小小子兒麻花兒去取,大家都在廊下等着。一時麻花兒取進來,衆人一看那個藍布口袋,先噁心了一陣。且不必問他是怎的個式樣,就講那上頭的油泥,假如給了剃頭的,便是使熟了的絕好一條槓刀布;卻又和他那根安着猴兒頭菸袋鍋兒,黃白加黑冰裂紋兒的象牙菸袋嘴兒,顫巍巍的毛竹煙管,兩下里拿着。這件東西,作書的也不費些考據、註疏工夫解出來,讀者可就更聽不明白了。請問這菸袋鍋兒,怎麼叫作猴兒頭呢?讀者,你只看那猴兒,無論行止坐臥,它總把個腦袋紮在胸坎子上,倒把脖兒扛起來。然則這又與師老爺的菸袋鍋兒何干?原來凡是師老爺吃煙,不大懂得從菸袋荷包裏望外裝,都是從那個口袋裏捏出一撮子來,塞在菸袋鍋兒裏;及至點着了,吃完了,他可又不大懂得往地下磕,都是一撒嘴兒,順着手兒,把那個袋鍋兒往地下一墩,那鍋兒裏的菸灰,墩的乾淨也是這一墩,墩不乾淨也是這一墩。假如墩不乾淨,回來再裝,那半鍋兒菸灰,可就絮在生煙底下了,越絮越厚。莫講辰年到卯年,便一直到他蓋棺論定,也休想把他那菸袋鍋兒挖一挖。

爲甚麼他一天到晚,煙只管吃得最勤,卻也吃得最省。請教一個菸袋鍋兒有多大力量,照這等墩來墩去,有個不把腦袋墩得傴僂,回來成了猴兒頭模樣兒的嗎?

此他那個菸袋鍋兒所以名爲猴兒頭也。那個象牙菸袋嘴兒,又怎麼是黃白加黑冰裂紋兒的呢?這就曉得馴象是龐然一物的那個大象了。

象這種畜生,它那張嘴,除了吃水、谷、草三樣之外,不進別的髒東西,所以象牙最喜沽。只要着點惡氣味,它就裂了;沾點臭汗水兒,它就黃了;怎禁得起師老爺那張嘴,時刻價的把它叼在嘴裏呢?何況遇着赴席喝着酒,還要吃袋煙,嘴裏再偶然有些倒不過來的東西,漬在牙牀子、嘴脣子的兩夾間兒,不論魚肉菜蔬乾鮮乳蜜,都要借重這個象牙菸袋嘴兒去掏它。及至掏出來,放在眼底看看,依然還要放在嘴嚼嚼,嚥下去。那個雪白的象牙和他那嘴牙,是兩個先天,怎的會不弄到半截子焦黃,裂成個十字八道?此又他那個象牙菸袋嘴兒之所以成了黃白加黑的冰裂紋兒也。然則那菸袋桿兒,又怎的會顫巍巍呢?

大凡毛竹,都是一頭兒粗,一頭兒細。師老爺那棍菸袋,足夠營造尺五尺餘長,一個粗粗細細尾的竹管,那頭兒再贅上一個漬滿了菸灰的猴頭兒,有個不發顫的麼?此又顫巍巍之所以然也。

當下衆人看了這兩件東西,一個個齜牙裂嘴,掩鼻攢眉,誰也不肯給他裝那袋煙。便叫麻花兒裝好了,拿進香火去,請他自己點。師老爺吃上這袋姻,越發談得高興了,道是今年的會墨,那篇逼真大家,那篇當行出色。他的同鄉怎的中了兩個,一個正是他的同案,一個又是他的表兄。只顧這陣談,可把菸袋耽擱滅了!滅了他竟自不知,還在那裏閉着嘴,只管從嗓子裏使勁兒緊抽。這個當兒,呼嚕呼嚕,早灌了一筒唾味了。

老爺見師老爺的煙滅了,將要叫人拿香火,恰巧那個麻花兒一時不在跟前;一回頭,正看見長姐兒站在那邊。安老爺是一生忠厚待人,從不曉得甚麼叫作鬧脾氣,嫌人髒,笑人怯,便叫長姐兒道:" 你過來把師老爺的煙點點。" 這一下子可要了她的小命兒了,登時急得她臉皮兒火熱,手尖兒冰涼,料想沒地縫兒可鑽,只得拿過香盤子來,還想閃展騰挪,鬧個捂着耳朵放炮,仗膽撒手兒去點。

怎當得師老爺手裏的菸袋也顫,她手裏盤香也顫,兩下里顫兒哆嗦,再也弄不到一塊兒。老爺看了說道:" 你不會吃煙也罷了,怎的你給人點菸都不在行呢?

你把那隻手拿住菸袋,就好點了哇!" 老爺如此一指點,她這才糞缸裏擲骰子,沒跑了。萬分無奈,只得鼻子裏閉着氣,嘴裏吹着氣,只用兩個指頭捏着那菸袋桿兒去點;偏生那油絲子煙又潮,師老爺還騰出嘴來,向地下呱咭,吐了一口唾沫。良久良久,才點着了。她此時便象放了郊天大赦一般,忙鬆了那菸袋,把身子一扭,一掀簾子出了門兒,丟下香盤子,一溜煙往後就跑。舅太太還從玻璃裏指着她暗笑,她也不曾留心,梗着個脖子,如飛而去。

這裏師老爺吃完了那袋煙,才戴上帽子要走。安老爺主人情重,見師老爺那根帽袢兒實在脫落得不象了。想着衣冠不整,也是朋友之過。便說:" 大哥莫忙,把帽袢兒扣好了。" 他從諫如流,連忙伸了一把漬滿了泥的長指甲,也想把那扣兒扭上去。只是汗溼透了的東西,又輕易不活動,他那回扣扣兒,怎得還能上下自如?些微使了點勁兒,變成兩截兒了。安老爺着實不安,他倒坦然無事的,一隻手扶了帽子,一隻手揪着那根折帽袢兒,嘴裏還說道:" 寢,寢!寢!" 才告辭而去。這個當兒,偏偏兒的安老爺養的那隻小哈吧狗兒,從後院兒裏跑過來,見了師老爺,是前躥後跑撲着他咬。當下安老爺叫人,依然開了屏風,親自送到腰房纔回。又叫公子跟到書房,給師傅謝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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