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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年中國學會是怎麼成立的?

來源:安安歷史網    閱讀: 1.21W 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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導讀:歷史以最神祕的造化,在一個最慘淡、最苦痛的人間,生化了一羣最自由揮灑、最意象寥廓的青年。“少年中國學會”的幾千名中國少年,其中包括毛澤東、李大釗、鄧中夏以及被多數後人遺忘的王光祈……後來成爲整整一個世紀的歷史主角。

1919年7月,王光祈、李大釗等發起組織少年中國學會。圖爲1920年週年紀念時部分會員在北京岳雲別墅的合影,右三爲李大釗。

1918年冬天,23歲的李璜出夔門、經上海,跋涉大半個月來到北京。這一天,在米市衚衕便宜坊的一家烤鴨店,北大教授李大釗設宴爲他洗塵,同時在場的還有分設中學堂同學王光祈,北大學生鄧中夏、易克嶷,以及李大釗的密友陳淯。李璜記得,六個人剛剛坐下,又有兩名青年冒雪而來。王光祈介紹說,他們也有意到法國勤工儉學,“聞我將往,甚喜,願一談”(李璜《學鈍室回憶錄》)。

此時,歐洲大戰已經結束,斷絕四年的中法航線也行將恢復。李璜此來,正是應“留法儉學會”之召、前往巴黎勤工儉學的。後來,他這麼回憶當時的情形:“我注視趙毛兩會友,似較我輩年青……以小弟弟待之。”

這一天,與兩位“會友”,李璜稱兄道弟、極爲親熱。儘管初初相識,但他們同屬“少年中國學會”(以下簡稱“少中”)的籌備成員。他們年輕、純潔,心中有着無盡的山河,以及“四海之內皆兄弟”的情懷。

幾十年後,李璜說,那個午後他永生不忘。因爲在那張小小的圓桌邊,他見證了人生的無常、命運的殘酷以及歷史的分合。那個高個子的“會友”是毛澤東,黑皮膚的是趙世炎。與李大釗、鄧中夏一樣,他們後來都成爲共產黨的主要首領。晚年李璜在寫作回憶錄時,依舊稱呼他們爲“會友”。

少年中國學會是怎麼成立的?

1920年7月,李大釗等人在北京岳雲別墅集會慶祝“少年中國學會”成立週年紀念時的合影

籌備少年中國學會

“同人等欲集合全國有爲的青年,從事專門學術,獻身社會事業,轉移末世風俗。”1918年初春,在北京北池子的一間“狹陋不堪”的小屋裏,26歲的王光祈起草着發起少中的計劃書:“……知改革社會之難而不可以徒託空言也,故首之以奮鬥、繼之以實踐;知養成實力之需時而不可以無術也,故持之以堅忍、而終之以儉樸……”這寥寥幾十字,勾勒了一個溫和、漸進、旨在改良社會的青年團體。

所謂“專門學術”,指的是近代學科。晚清以來,分工、專業理念漸漸興起,學制革命更造就了一個基於分工和專業化、包含類別五花八門的新羣體,“知識分子”。然而,興辦學堂十年,急功近利的心態,乃至“學而優則仕”的舊觀念,無時不刻地籠罩着學界。

清末興學之弊,影響了民國學子。王光祈記得,他從前的先生中,“講理化、數學的教員……淺顯的教科書都讀不斷句”;而以北大爲例,在蔡元培出任校長前,學生們上體育課,教員呼喊的口令是:“老爺,向右轉!老爺,向左轉!”

專門人才的匱乏,使“教育救國”、“實業救國”流於空談;與此同時,民國社會之敗壞、人心之沉淪,更幾近病入膏肓、無藥可治。

正因此,構築“新骨架”、奠基新社會,已成爲這個國家的第一急務;也因此,舉凡公會、社團、自治組織、民間團體、輿論機構、工商企業,乃至“社會公德”的培育、契約精神的形成……種種社會的紐帶物、“民衆的聯合體”,無一不是不可或缺、百廢待舉。王光祈認爲,少中應成爲各種社會事業的發動機;他爲此寫道:“務使全國青年志士,皆具先民敦厚之風,常懷改革社會之志,循序以進,懸的以趨……”

王光祈斷言,只有造成“中國社會之基礎”,並“基於社會之實力”,才能最後解決作爲社會產物的“政治問題”。而在此之前,“勿爲無意識之犧牲,宜作有秩序之奮鬥”。

顯而易見,王光祈的這些思考有着深重的、梁啓超式的改良痕跡。如果說,作爲“支筆橫掃千軍”的天才報人,梁啓超是近代中國的啓蒙者,而《新青年》作者羣被視爲“第二代人”的話,那麼,遠離政治、關注社會、力主改良、強調漸進……則始終構成幾代知識者通往現代中國之路的着眼點,也始終左右着幾十萬知識分子的個體選擇。王光祈這一代人登臺之初,並不例外。

1918年4月,王光祈完成了這份長達萬餘字、名爲《吾黨今後進行意見》的計劃書。他將它寄給遠在東京的曾琦,“商榷意見”。

 日本的“學生救國團”

曾琦,四川隆昌人,1892年生。這個時爲日本中央大學學生,曾被舊日同學郭沫若譏爲“補人”(四川方言,意爲可笑之人)、“老夫子”的26歲青年,有着異常複雜、混沌的面貌:一方面,他守舊、固執,即使在白話文運動興起後,他也旁若無人地寫文言文、作舊體詩,並且言必稱王陽明、顏習齋;另一方面,他又頗具大時代青年的氣息,他的日記時常出現“生於亂世”、“力挽狂瀾”的字樣。他混雜了新與舊、文明進化與因循保守的諸多色彩。

在幾千名中國留學生中,他有着極廣的人脈、很高的聲望。他也正籌謀創建一個學會。正因此,接到王光祈《意見書》後,他當即委派同學雷寶菁前往北京,“接洽一切”。

那麼,在曾琦的最初設想裏,他是否計劃以東京爲中心、建立學會的日本分部呢?畢竟,還要兩年多時間,他才能完成學業、回到中國;畢竟,三千餘名留日學生藏龍臥虎、人才濟濟……

但,彷彿是他們集體命運的一個隱喻、一種象徵:幾乎是雷寶菁剛剛抵達北京、還來不及安頓下來的日子,在日本列島,一場突如其來的救亡風潮爆發了。它不僅改變了曾琦的計劃,迅速催生了“少中”、“國民”等青年社團;它並以令人悲欣交集的變奏,伏筆着“第三代人”未來的命運變遷。

歐洲大戰爆發後,亞洲的權力真空出現了。此後幾年,日本攻佔青島、拋出“二十一條”、執導西原借款、攫取北滿特權,遠東的新格局逐漸形成。在歐洲遠東艦隊紛紛撤離太平洋後,門戶開放、“利益均沾”的舊世界,從此一去不復返,一強獨大、吞併鯨食的可怕前景出現了。

它也化作了留日學生的暗啞呼喊、紛飛眼淚。

5月4日,《中日軍事協定》簽署前夕,在東京神田的一家飯館,46名中國青年聚集着。他們代表了各省、各校的三千餘名留學生。當夜,他們決定全體罷學歸國、“一致對外”。作爲與會代表之一,曾琦被推爲“先發隊”成員。

一艘艘輪船開往上海。在黑壓壓的人頭中,夾雜了一名叫彭湃的廣東青年,一名叫李達的湖南青年,一名叫王若飛的貴州青年,以及三名四川青年,曾琦、張夢九與鄭尚廉。短短十餘天時間,5月17日,“抵上海者已有一千四百餘人”,他們籌集經費、建立機關,決心以“學生救國團”的名義長期活動;截至當年八月,“回國者共達兩千餘人,約佔當時中國留日學生的三分之二”。

也是在沸沸揚揚的救亡風潮中,6月25日,曾琦與張夢九離開上海、來到北京。

少年中國學會是怎麼成立的? 第2張

李大釗

“少年中國學會”成立

“予當時所以毅然輟學歸國,尚非僅爲一時之外交問題。”後來,曾琦這樣回顧參與救亡的初衷:“而實重在重振中原之士流,以期外抗強權、內除國賊。”

正因此,抵達上海後,曾琦事無鉅細地參與“學生救國團”的籌組,張夢九也出任機關報《救國日報》總編輯。而他們前來北京,初衷也不過是遊說梁啓超、蔡元培,設立一所新學校以安置歸國學生。但抵京第一天,王光祈的一席話打消了他的念頭。

幾十年後,在《學鈍室回憶錄》裏,李璜追記了兩人晤談的情形:幾乎剛坐下來,王光祈開門見山地說:“我有一議,思之已久,等着爲你提出。……留日學生救國團的主張,明明在反對段祺瑞,要在京津發動,障礙必大。而即使發動成功,也不過是一鬨之局,勢難持久。”

換而言之,所謂“救亡”不能指望學潮。在這樣規勸曾琦後,王光祈隨即談到:“應早日集結有志氣的青年同志,互相切磋,經過歷練,成爲各項專門人才,始足以言救國與建國的種種問題的解決。”這些立足長遠、重在建設的勸告,讓曾琦欣然接受。這一天,在一拍即合後,曾琦建議學會定名爲“復興社”;但在王光祈的力主下,它最終定名爲“少年中國學會”。

也是這一天,包括李大釗、周太玄、陳淯在內,六名發起人“公推王君光祈爲起草員”,負責起草《意見書》之後的又一份重要文件——《學會規約》。他們並議定,五天後也就是6月30日,在北京南郊岳雲別墅舉行少中籌備會議。

岳雲別墅位於順治門(今宣武門)外溝兒衚衕55號,前身是浙江嵊縣同鄉會館。從6月30日開始,七名發起人在這裏接連會議;他們反覆討論、“修改數次”,終於擬定了共計八章、多達七十條的《學會規約》。在“定名”之後,學會宗旨被歸結爲“振作少年精神”、“研究真實學術”、“發展社會事業”和“轉移末世風俗”。

入會須“由會員五人介紹”,並經評議部認可;會員須研習一種專門學科,不得中途休輟或自行更改;不得嫖娼、賭博、懶惰、浪費;不得“接近政黨”;不得虛僞、冷漠、言行不一、“無悛改之心”;甚至,“介紹會員不加審慎”也或致警告、或予除名。後來,會員易家鉞在《京報》上匿名發表了一篇罵文,被認爲“吐詞淫穢”、“不啻宣告青年人格的破產”,而決議讓其自行出會。

連同不久後頒行的《本會徵求會員之標準》,《學會規約》構成了少中“以傳統之心、行改良之事”的鮮明氣質。如果說,苛刻、嚴厲乃至略顯瑣碎的品行要求,讓人想起傳統儒生的修身進德、慎獨自律,那麼,徵求會員的三大標準,“純潔”、“奮鬥”、“對本會表示充分同情”,以及“須俱備以上三個條件、缺一不可”的要求,則讓人想到原典儒學“天行健、君子以自強不息”的力行精神。

更重要的是,在易家鉞之外,此後幾年會員違反《規約》、或被評議部警告的,幾乎可以忽略不計;一羣羣中國少年的百侶攜遊、“萬類霜天競自由”,讓少中生活無比清新、令人難忘。一名會員後來追憶說:“在少中最初幾年的會員間,實在沒有給我留下半點不良的印象。”(左舜生《近三十年見聞雜記》)

不僅如此。在《會務》一章,少中明確了“發行報章”、“刊佈圖書”、“組織演講”、“學術談話”等日常活動;在《機關》一章,學會設立了評議、執行、編譯三部;在《職員》一章,則規定了選舉制度和選舉辦法。直到7月21日,《規約》才最終定稿。後來,王光祈回顧說:“岳雲別墅者,本會成立史中最可紀念之發祥地也。”

也是在岳雲別墅,七名發起人達成了一項意味深長的決議:學會先設立“籌備處”,以王光祈爲主任,進行爲期一年的籌備,一年之後(1919年7月1日),學會再正式召開成立大會。

 尋找少年中國往何處去的答案

1914年,隨着一個又一個國家的捲入大戰,歐洲的心靈也急劇衰老着。大陸這一頭的微茫希望也熄滅了。

這是中國心靈最困頓、最苦澀的時刻:過去的七十年,西風東漸、效法歐美是這個國家漸行漸遠的一條長路;沿着這條路,它已經走得太遠,已經無法回頭了;而歐洲之燈熄滅後,不僅政制、社會、“新民”的老話題,還有思想與精神資源的新困境:它已經一空傍依;它該走向何方呢?

從這裏開始,“中國向何處去?”成爲最迫切、最重大的時代追問。如果說,在梁啓超、陳獨秀那裏,這一切無須作答、彷彿不言自明的話,那麼,對初初步入歷史的“第三代人”來說,無論李大釗呼喊的“青春中華”,還是王光祈心中的那個“光華”、“燦爛”、“雄健”、“文明”的少年中國,都更多是一種意象,一種氣質的書寫,它遠非具體、切實的社會藍圖。因爲他們沒有參照物,他們無法作答。

正因此,王光祈明確表示,十九世紀的少年意大利、少年德意志運動,“在當時視爲少年者,在今日吾人視之,亦老大意大利、老大德意志而已”,而“吾人所創造非十九世紀、十八世紀之少年中國,實爲適合廿世紀思潮之少年中國也”。也因此,七名發起人一致決議,以一年爲籌備期,尋求何爲“少年中國”、“中國向何處去”的答案。

無論如何,伴隨着高遠寥廓、充滿少年風華的氣息,少中的第一輪成員發展開始了。在成都,李劼人、胡助、何魯之、李小舫等人入會;在南京,左舜生、黃仲蘇、阮真、謝循初等人入會;在上海,魏時珍、李璜、楊賢江、鄭尚廉等人入會;在日本,沈懋德等人入會。

少年中國學會是怎麼成立的? 第3張

少年中國學會創辦人王光祈

自然而然地,分設中學堂舊友成爲少中的主體了。而在分設中學堂諸生外,以盧作孚爲例,這個後來的“中國船王”、民國最傑出的實業家,是李劼人在《川報》的同事;以周曉和爲例,他是周太玄的親兄;以左舜生爲例,他是曾琦的震旦公學同學。至於共產黨創始人之一、後來的大漢奸周佛海,救亡文藝家、《義勇軍進行曲》作者田漢,則分別是曾琦、鄭尚廉在東京的同學和朋友。

舊友、同鄉、同學、同事,交織出了少中遍佈全國、遠及海外的會員羣體。這一天,在南京玄武湖畔,左舜生又介紹兩名被河海學校開除的學生入會。他們是後來的共產黨總書記張聞天,以及茅盾之弟、早期共產黨主要活動家沈澤民。

這一天,在李大釗的介紹下,一個高個子、湖南鄉音濃重的湘潭青年,進入了王光祈的視野。他就是“新民學會”創始人、時爲北京大學圖書館助理員的毛澤東。不久,王光祈這樣評價他,“此人頗重實踐,自稱學顏習齋(作者按:清初儒學大師顏元)之學主實行”。又一些日子後,由趙世炯引薦,一個皮膚黝黑、中等身材的青年也加入少中。他就是趙世炯的弟弟趙世炎。

無一例外地,這些青年處在最清新、最生機勃勃的年齡。古典情懷的滋養,此時尚未消褪;一空傍依的時世與人生,讓他們一方面極目四野、“問蒼茫大地”,另一方面,他們也由此進入了個體與友人、自然、天地無限交融的寥廓情境。

以毛澤東爲例,這一年春天,他和一羣青年在長沙組成了新民學會。在橘子洲頭,他們讀書、辯論、抒情、詠懷;他們上山砍柴,到很遠的泉邊挑水,以蠶豆拌米飯充當一日三餐;他們在湘江之畔漫步交談、登高眺遠,他們到愛晚亭邊通宵露宿、“野蠻體魄”……後來,毛澤東以這樣的詩句,回顧詠歎那無比清新、異常廣闊的日子:“攜來百侶曾遊,憶往昔崢嶸歲月稠。恰同學少年,風華正茂,書生意氣,揮斥方遒;指點江山,激揚文字,糞土當年萬戶侯。”

不僅如此。他還以“萬類霜天競自由”的情懷,化實爲虛、兼類而及,將中國少年和自然萬物融入了同一意象,從而揮發出生生不息、深邃高遠的宇宙意識。你看,那萬山紅遍、層林盡染,不就是少年中國旭日初昇的景象麼?你看,那鷹擊長空、魚翔淺底,不就是中國少年盡情揮灑、行走人間的比照麼?

這不是一個人的。這是“第三代人”的集體抒發、清新歌唱。在新舊交替、“百舸爭流”的年代,“以天下爲己任”的情懷,讓他們擁有恍若古代士大夫的廣闊;作爲初初崛起的近代青年,他們又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清新。他們盡得新之美、舊之善。歷史以最神祕的造化,在一個最慘淡、最苦痛的人間,生化了一羣最自由揮灑、最意象寥廓的青年。

而就在他們揮灑潑灑、青春放歌的時候,一種光輝燦爛、最古老也最年輕的思潮,一曲無比清新、近乎天籟之音的時代變奏,那美麗的“安那琪”的旗幟,悄然地席捲、征服了“第三代人”。對無數青年來說,它如同新的轉機,如同閃閃星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