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揭祕:李密的《陳情表》竟是一篇救命的文章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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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陳情表》是一篇救命的文字,以其區區五百餘字,不僅使李密擺脫了忠孝不能兩全的兩難困境,救他於危難之中,還意外地改變了他的命運。

臣密言:

臣以險釁,夙遭閔凶。生孩六月,慈父見背。行年四歲,舅奪母志。祖母劉,愍臣孤弱,躬親撫養。臣少多疾病,九歲不行;零丁孤苦,至於成立。既無叔伯,終鮮兄弟;門衰祚薄,晚有兒息。外無期功強近之親,內無應門五尺之童;煢煢孑立,形影相弔。而劉夙嬰疾病,常在牀蓐;臣侍湯藥,未嘗廢離。

逮奉聖朝,沐浴清化。前太守臣逵,察臣孝廉;後刺史臣榮,舉臣秀才;臣以供養無主,辭不赴命。詔書特下,拜臣郎中;尋蒙國恩,除臣洗馬。猥以微賤,當侍東宮,非臣隕首所能上報。臣具以表聞,辭不就職。詔書切峻,責臣逋慢。郡縣逼迫,催臣上道;州司臨門,急於星火。臣欲奉詔奔馳,則以劉病日篤;欲苟順私情,則告訴不許;臣之進退,實爲狼狽。

伏惟聖朝以孝治天下,凡在故老,猶蒙矜育;況臣孤苦,特爲尤甚。且臣少事僞朝,歷職郎署,本圖宦達,不矜名節。今臣亡國賤俘,至微至陋,過蒙拔擢,寵命優渥;豈敢盤桓,有所希冀?但以劉日薄西山,氣息奄奄,人命危淺,朝不慮夕。臣無祖母,無以至今日;祖母無臣,無以終餘年。母孫二人,更相爲命;是以區區,不能廢遠。臣密今年四十有四,祖母劉今年九十有六,是臣盡節於陛下之日長,報養劉之日短也。烏鳥私情,願乞終養!

臣之辛苦,非獨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見明知,皇天后土,實所共鑑。願陛下矜愍愚誠,聽臣微志;庶劉僥倖,卒保餘年。臣生當隕首,死當結草。臣不勝犬馬怖懼之情,謹拜表以聞。

上面這篇文字,是漢末三國與西晉易代之際,一個蜀漢舊臣名叫李密的人寫的,而且是寫給當朝皇帝西晉武帝的。魏晉時期,臣子向皇帝陳述事情,被稱爲上表,劉勰的《文心雕龍》有“表以陳請”的說法,就是這個意思。李密上表的目的,是爲了向晉武帝陳述他不能應詔,進京赴任的理由。他既要達到自己的目的,又不能觸怒統治者,引起統治者的猜疑和忌恨,所以,他採取了以情動人的敘述策略,儘量渲染他與祖母劉氏相依爲命的感情,也直接表達了他對新君的效忠之情。後人有好事者,遂稱之爲《陳情表》。

李密,又名虔,字令伯,犍爲武陽人,也就是今天的四川省眉山市彭山縣。他生於公元224年(魏文帝黃初五年),卒於公元287年(晉武帝太康八年),終年63歲。《晉書》中有他的傳,被列爲“孝友第一”,算是當年的道德模範,十佳青年。如今在他的出生地,彭山縣保勝鄉龍安村,石崖上還刻着一個遒勁的“孝”字,據說,這是全國最大的孝字,有“中華第一孝”之稱。山上的龍門寺內,則供着李密的牌位。

李密所處的時代,是個亂世。公元263年,那一年他39歲,魏國發兵入川,把蜀國滅了。次年,司馬炎廢了魏元帝曹奐,自己做了皇帝,就是晉武帝。這個晉武帝,在歷史上非常有名,出名的原因,主要是他在政治上的昏聵和生活上的荒淫。西晉王朝的短命,和他的所作所爲是有很大關係的。但史書上說他“寬惠仁厚,沈深有度量”,這固然有拍皇帝馬屁之嫌,但也不排除其性格當中真有一點寬厚的品性。史書上還具體描繪過他的形象,長得也是“發委地,手過膝”,與民間對劉備的描述好有一比,這似乎成爲二人性格上或有相近之處的一個證據。但劉備既不荒淫,也不昏聵。不過,晉武帝處在三國亂世的尾聲,作爲一國之君,把“穩定壓倒一切”當作國策,也在常理之中。所以,雖然他逼迫魏元帝曹奐禪讓了帝位,有他殘酷的一面,但對於曹奐本人,以及蜀、吳的劉禪和孫皓,在生活待遇上也還能做到優厚有加。劉禪能夠“樂不思蜀”,就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他的日子過得還不錯,甚至忘了亡國之痛。總之,他在做了皇帝的第二年,就向一個蜀漢舊臣發出盛情邀請,這裏面固然有籠絡人心,裝點門面,穩定局勢的現實政治考量,卻也不排除他對李密才德的欣賞。

無奈,李密並不領情。李密這個人,其實很不簡單。他的祖父李光,在蜀國曾做過朱提太守,是蜀國的老臣;他的老師譙周,著名的儒學大師和史學家,博學廣識,曾是蜀國的一塊招牌,經諸葛亮舉薦,一直做到光祿大夫。魏將鄧艾率軍直取蜀國,他曾上疏勸劉禪降魏,後以主降有功,被魏封爲陽城亭侯。譙周的學生,除了李密,還有撰寫《三國志》的陳壽。譙周有“蜀中孔子”之譽,他的門人則把李密比作七十二賢人裏的子游和子夏。這二位在孔子的學生中都是以文學著稱的,我們據此猜想,李密在這方面也有不俗的表現。據史書記載,他博覽五經,尤長於《春秋左氏傳》。而且,他少年得志,出名很早,年輕時做過蜀國的尚書郎,就是爲尚書掌管文書章奏的官,屬於現在的“大祕”。後來做到大將軍主簿和太子洗馬這樣的官職,都是管理文書典籍,爲領導辦理事務。他的同學陳壽對他的評價是“機警辯捷”四個字,可見他不僅聰明,而且能言善辯。據說,他曾經出使東吳,他的辯才給東吳君臣留下了深刻印象,很像是孔明再世。

實際上,這個人的德行和才幹,早在鄧艾將軍平蜀之初,就已被曹魏政權注意到了,所以纔有“聞其名,請爲主簿”的說法。不過,李密並不接受。後來他在《陳情表》中也曾提到,“前太守臣逵,察臣孝廉,後刺史臣榮,舉臣秀才,臣以供養無主,辭不赴命”,都被他婉言謝絕了。公元267年(泰始三年)春,晉武帝直接下令,要他到京城洛陽來做官,郡、縣兩級都催他趕快上路。這時,他才真正陷入了絕境。一方面,君命不可違,何況他還是個“亡國賤俘”,其身份地位是如此“至微至陋”,能得到新君的恩寵,已經是天上掉餡餅了,又怎敢對皇帝說“不”呢?他或許聽說過華佗的故事,這位當代名醫,厭倦了曹操的專寵,藉口妻子有病,跑回家中。曹操“累書呼,又敕郡縣發遣。佗恃能厭食事,猶不上道”。他的這種態度終於把曹操激怒了,派人前去調查,如果他的妻子確實有病,就賜給小豆四十斛,並寬限他的假期,如果其妻沒有生病,就把他關押起來。後來,雖有荀彧爲他說情,曹操還是把他殺了。事實上,任何專制統治者都不能允許別人違揹他的意志,做臣子的,永遠只有服從,沒有別的選擇。但另一方面,李密或許確實尚未做好去新朝爲官的準備,或者他真有難言之隱,老奶奶需要他的照顧。總之,他選擇了向皇帝陳述自己的隱情,誠惶誠恐地寫了這個“表”,在他,怕也是不得已而爲之。

李密的這個《陳情表》是寫給晉武帝司馬炎的。這是一個特殊的讀者,一個掌握着生殺大權的讀者,他的閱讀感受,將直接關係到作者的身家性命。所以,下筆之前,作者不能不對寫什麼和怎麼寫認真地思索一番。關於“表”的寫作,歷來是有說法的,吳訥的《文章辨體序說》講到“表”,他引別人的說法,認爲:“表中眼目,全在破題,要見盡題意,又忌太露。貼題目處,須字字精確。且如進實錄,不可移於日錄。若氾濫不切,可以移用,便不爲工矣。大抵表文以簡潔精緻爲先,用事忌深僻,造語忌纖巧,鋪敘忌繁冗。”

李密寫《陳情表》,破題就破得很巧妙。他上來就說,“臣以險釁,夙遭閔凶”,敘述自己自幼年所遭遇的不幸,生下來只有六個月,尚在襁褓之中,父親就去世了;四歲時,舅舅又強迫母親改嫁他人。只有祖母劉氏,看他孤苦伶仃,承擔起撫養他的重擔。他從小多病,九歲時還不能行走。而家族的情況也不樂觀,既沒有叔伯,也沒有兄弟;由於福分淺薄,很晚纔有兒子。外面沒有可以依靠的近親,家中也沒有可以照應門戶的童僕,孤零零地立身於人世,只有自己的影子可以相伴相隨。這時,祖母早已疾病纏身,臥牀不起,他每天要爲祖母侍奉湯藥,一刻也不能離開。

然而,如今的聖朝,政治清明,教化盛行,前有太守逵,察舉他爲孝廉,後有刺史榮,推薦他爲秀才。他都以祖母無人供養爲理由,婉言謝絕了,沒有應命前往。這一次,陛下特意下達了詔書,任命他爲郎中;不久,又承蒙國家的恩典,授予他太子洗馬的職位。像他這樣一個地位微賤的人,擔當侍奉太子的官職,真不是他肝腦塗地所能報答的。他曾將自己的想法寫成表章,向上面陳述過,表示辭謝這個職位。但現在詔書又下來了,言辭比前一次還要急切和嚴厲,甚至責備他故意拖延迴避。郡縣兩級官府都要他趕快動身,州官也登門催促,像星火一樣急迫。他雖然很想立刻奉詔前行,但是祖母的病情卻一天比一天嚴重;想暫時遷就自己的私情,又得不到長官的理解和允許。他的處境真是進退兩難,十分狼狽。他說,如今的聖朝標榜以孝道治理天下,只要是老人,都受到了國家的憐憫和撫養,何況他的孤苦無依,更是不同尋常。再說,他年輕的時候曾在僞朝任職,已經做到尚書郎的職位,一心想着仕途通達,並不在乎什麼名節。

如今,他已是亡國賤俘,極其渺小和鄙陋,卻意外地得到破格提拔和優厚的恩澤,又怎敢徘徊觀望,再有非分之想呢?只是因爲,祖母已經到了風燭殘年,氣息奄奄,生命垂危,朝不保夕的地步。沒有祖母,他活不到今日;祖母沒有他,也無法度過剩下的歲月。祖孫二人,相依爲命,而他的一點心願,就是不能爲了遠行求官而放棄對祖母的侍奉。他今年四十四歲,祖母今年九十六歲,這樣看來,他爲皇帝盡忠的日子還很長呢,而報答祖母的日子卻不多了。他表示,自己是懷着烏鴉反哺的心情,乞求皇帝允許他爲祖母養老送終。最後他說,他的苦衷不僅蜀地人士和二州長官都很瞭解,就是天地神明也都可以見證。希望皇帝陛下憐憫他的誠心,遂了他的這一點點願望,或許祖母還可以僥倖地平安壽終,那樣的話,他活着就要爲陛下盡忠,死後變鬼,也要結草報答陛下的恩德。他說他懷着一種像犬馬在主人面前一樣的恐懼之情,恭敬地上表奏聞陛下。

揭祕:李密的《陳情表》竟是一篇救命的文章! 第2張

這是一篇救命的文字,以其區區五百餘字,不僅使李密擺脫了忠孝不能兩全的兩難困境,救他於危難之中,還意外地改變了他的命運。看來,李密的這一腔苦水,還真的發揮了作用。據說,晉武帝看了他所上的表文,也頗受感動,說:“士之有名,不虛然哉!”他是真的相信了李密的孝心,還是想在世人面前表現出一點統治者的仁慈?我們不得而知,也許是二者皆有吧。但從他所面臨的形勢來看,確實要求他少殺人,甚至不殺人。漢末大亂,天下爭雄,殺了百餘年,屍橫遍野,血流成河,世道人心,都不希望再開殺戒,荼毒生靈。就晉武帝的性情而言,他也不同於曹操或者明成祖。曹操對華佗,還不是說殺就殺了,絲毫也不猶豫。他殺孔融,也因爲孔融說話不中聽。孔融被殺後,屍體被拋棄在街市上,竟無人敢爲他收葬。老朋友脂習冒死前去收屍,被曹操逮捕,也幾乎被殺。還可以舉出明成祖和方孝孺的例子,方孝孺是建文帝的心腹謀臣之一,明成祖朱棣“篡位”之後,方孝孺被俘,朱棣爲了讓普天之下的讀書人及老百姓都能承認其“合法性”,想着要藉助方孝孺的名聲,請他爲自己起草一份“告全國人民書”。哪知,方孝孺堅決不幹,就是滅十族也不幹。於是,惱羞成怒的朱棣果然滅了他的十族。朱棣的謀士姚廣孝懇請不要殺了方孝孺,說殺了方孝孺,天下的“讀書種子”就絕了。朱棣不聽,堅決殺之。無論如何,李密沒有被晉武帝殺掉,不僅沒殺,也沒以其他方式治他的罪。爲了表彰他的“誠懇”,甚至同意了他先盡孝再盡忠的請求,還賜他奴婢二人,並請郡、縣,即當地官府,供給他贍養祖母的費用,直到他的祖母去世。

在這裏,晉武帝用的是贖買政策,以此方式,換取李密的政治表態。“僞朝”一詞,使李密於不動聲色之間,不留痕跡地完成了自己的立場轉換,從此告別了蜀漢小朝廷,歸順了司馬氏。這是李密的聰明之處,也是晉武帝用殺人的辦法求之不得的。李密最終還是到朝中做了官的,祖母去世以後,服喪完畢,他就以太子洗馬的身份到了洛陽,以後又出任溫縣縣令,再遷漢中太守,但他並不感到稱心如意,經常發牢騷,有一次,還在詩中發泄自己的不滿,怨天尤人,終於還是被人(據說是著名文人張華)打了小報告,總之,不久就被晉武帝罷免了官職,回到家鄉養老去了。但也有人說他爲人“中正,性方直,不曲意勢位”,一年後,李密死在家中,終年63歲。

歷史上,李密之前,或李密之後,因爲文章或言談得罪統治者而慘遭殺害的文人,多了去了,李密竟能倖免於難,也算是個奇蹟。他應該慶幸,他遇到的不是曹操或明成祖,而是晉武帝。但從他自身這方面說,文章寫得漂亮,也的確幫了他很大的忙。李密寫過很多東西,都沒能保存下來,流傳至今的只有這篇《陳情表》和一首《賜錢東堂詔令賦詩》。但僅就這一篇文章所透露出來的信息,我們就應該對他的政治智慧和寫作才能刮目相看。他是研究《春秋左氏傳》的專家,我們猜測,他對春秋筆法不僅不陌生,恐怕早已心領神會,得其真傳了。杜預作《春秋序》,概括《春秋》的特點,認爲是:“文見於此,起義在彼。”後來的劉熙載,發揮他的看法,指出:“左氏窺此祕,故其文虛實互藏,兩在不測。”意思都是想告訴我們,所謂春秋筆法,就是把微言大義藏在委婉的敘事之中。

什麼叫好文章?好文章就是寫得委婉曲折,真真假假,虛虛實實,有話不直說,繞彎子,明修棧道,暗渡陳倉,隔山打老牛,敲山震虎,古典美學中的“含蓄”是也。平常人們也說,人貴直,文貴曲,文似看山不喜平,等等,都是對這種審美的認同。李密的這篇文章,在這方面確實非常突出。有時我會想,爲什麼我們會產生這樣的審美感受呢?它和我們這個民族受虐的歷史,以及文人士子與統治者之間相互依存,又相互猜忌的微妙關係,是不是有些內在的聯繫呢?對於這些問題,我們在審美之餘,應該再多一點思考。很有可能的是,在我們的審美習慣中,已經積澱了無數人的血和淚,所謂百鍊鋼化爲繞指柔,這是文人士子歷史性的悲劇。指出這一點,也許很殘酷,但這是事實,誰也逃避不了。至少李密的“曲筆”,就是迫於某種情勢,而不得不拋灑的“一把辛酸淚”。如果他也像李後主那樣,直抒胸臆,“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”,恐怕早就被晉武帝殺害了。李密不是不想做官,但他不想馬上做官,他在精神上、心理上,都還沒有準備好。爲了達到拖延時間的目的,又不至於引起新主人的怨恨,乃至性命不保,他在《陳情表》中只能採取這種自輕自賤的敘事策略,貶低自己,擡高他人,既要陳訴一些真情,也要說一些假話,而說假話的目的,正是爲了讓那位特殊的讀者,相信自己的真情,真可謂用心良苦。

李密的高明之處,就在於能把真情和假話天衣無縫地結合在一起。《陳情表》中,至少有兩類話是假話,一類是所謂“逮奉聖朝,沐浴清化”,以及“伏惟聖朝以孝治天下,凡在故老,猶蒙矜育”,這麼說,無非是要引出下面的“況臣孤苦,特爲尤甚”,從而給晉武帝出個難題。還有一類就是貶損自己,先說自己本來就是個官迷,“本圖宦達,不矜名節”;再罵自己“亡國賤俘,至微至陋”,其實是“故作此語”,目的就在於迷惑和麻痹晉武帝,是向統治者“示弱”的一種表白。但他始終沒有放棄儒家所堅守的道德制高點,即文中反覆強調的那個“孝”字。孝是他立身之本,更是儒家道統的核心價值觀之一,儒家介入政治權力的唯一手段,就是利用道統來約束皇權,而皇權也常常利用儒家的道統來維護其統治。李密在此以“孝”爲立論的基礎,因爲有事實做依據,無論他怎樣表白,都不會過分,而只能使他身價倍增。

《古文觀止》的選注者便注意到了這一點,把它的特點歸結爲“至性之言,自爾悲惻動人”。宋代大詞人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,也曾指出它的好處,就在於“沛然從肺腑中流出,殊不見斧鑿痕。”事實上,古人在把“委婉曲折”作爲審美標準而加以肯定的同時,還有一個條件,就是不能刻意,不能矯情。李密在《陳情表》中“用了曲筆”,卻並不顯得刻意爲之,恰恰因爲他所講的是自己和祖母的真情故事。“歷敘情事,俱從天真寫出,無一字虛言僞飾”(《古文觀止》注),“反覆諄篤,出於真誠。至今讀之,猶足使人感動!”(《文章正宗》卷十)這些都是他們對李密這篇文章的價值判斷,也是李密這篇文章的寫作特點。古代文學中,李密的《陳情表》和諸葛亮的《出師表》常被人拿來並舉,曾經有過這樣一種說法:讀《出師表》不哭,其人必不忠;讀《陳情表》不哭,其人必不孝。這麼說,現在的人可能不信,因爲和我們的經驗對不上號,產生不了共鳴。但古代中國是個宗法社會,百事孝爲先,情況就大不一樣了。是不是真有立竿見影之功,能當場斷其忠孝,我不敢說,但至少會有一點惺惺相惜的感動吧。它的第一讀者晉武帝司馬炎就被感動了,作爲皇帝,他需要籠絡人心,做一種政治清明的姿態;但作爲人,如果他還沒有喪盡天良,沒有完全泯滅人性的話,他的心也許是會動一動的。何況,李密並沒有把話說絕,他只是調整了盡忠與盡孝的順序,“是臣盡節於陛下之日長,報養劉之日短也”,也給足了皇帝老兒面子。

說它是“一把辛酸淚”也罷,說它是李密與晉武帝的雙簧政治秀也罷,都只是就文章的內容而言;就文法而言,《陳情表》也堪稱名篇,是一篇錦繡文章。《古文釋義》的選注者餘誠在對它的總評中曾指出:“屢次說來,無一語不委婉動人,固是至性至情之文。而通體局勢渾成,步驟安雅,更極盡結構之妙。讀者須細玩其詞旨,及其轉落承接,方不辜負作者苦心,而得此文之益。”這也是我們的目的之一,我們細玩這篇文章,至少可以體會到三點好處:

其一,結構之妙,渾然天成。作者從自家身世寫起,先總後分,開篇以“臣以險釁,夙遭閔凶”八個字總括其悲慘的命運,接着便詳細鋪述了自己尚在襁褓之中,所遭遇的父親亡故、母親改嫁的變故,以及靠着祖母撫養長大,而今祖母病臥在牀,指望他來侍奉的尷尬處境。隨後敘寫朝廷多次徵召,而祖母病情愈重,不可稍離的情形,訴說報國恩與盡孝心無法兼顧,進退兩難的苦衷。接下來歌頌朝廷所標榜的“孝”道,進一步強調祖孫二人相依爲命的現實情況,提出自己必須先盡孝的理由,並且特別申明,自己絕無自誇清高,別有希冀的想法,從而提出了“願乞終養”的請求,表達了“先盡孝,再盡忠”的意願。這種文章結構方式,可以說是層層鋪墊,逐漸滲透,針線綿密,曲盡其意,起承轉合,敘事嚴謹,所謂委婉曲折,不過如此。當然,文章如何寫法,還是得根據讀者對象以及文章所要表達的內容而定。李密的文章是寫給晉武帝的,說的又是這樣一件爲難之事,他選擇“曲折斡旋”的方式是可以理解的,也是令人同情的,而更加難能可貴的,是他寫作技巧的嫺熟,真正做到了“殊不見斧鑿痕”。

揭祕:李密的《陳情表》竟是一篇救命的文章! 第3張

其二,在語言方面,《陳情表》最突出的特點是駢散結合。駢是駢文,散是散文,也就是非韻文;而駢文又稱四六文,是韻文的一種,講究押韻,講究對偶,柳宗原曾有“駢四儷六,錦心繡口”的說法,可見駢文是一種很漂亮的文體。西漢末年的文風,已漸漸有了駢體的格局,到了魏晉,時人的文章則多半以似駢似散的形式出現。李密也未能免俗,他的《陳情表》就用了很多四字駢句和對偶句。四字駢句的特點是語勢連貫、簡潔凝練,其勢如行雲流水,緊湊而不拖沓,可以排比、渲染出緊張的氣氛,也能形象、生動地直陳其事,或者準確、逼真地描摹其形象,可以收事半功倍之效果。而對仗工整的對偶句如果運用得當,語氣則顯得鏗鏘有力,語意簡潔凝練,讀起來朗朗上口,使文章更有感染力,也更具說服力。比如“外無期功強近之親,內無應門五尺之僮”,“臣無祖母,無以至今日,祖母無臣,無以終餘年”等,都是非常好的對偶句,有人說是“語語痛心,讀之使人酸鼻”。

這些駢體句式的使用,結合了或長或短的散文句式,便使得文章有了一種音樂般的美感,鏗鏘有力,濃郁抒情。人們稱讚魏晉人的文章,稱其爲“安雅和平,清談娓娓,不矜不躁,態度自然,使得聽的人可以肅然改容,穆然深思”。當然,今天的讀者學習寫文章,不必按照駢體或古代散文的要求去做,但古人對待語言的態度,卻是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鑑的。

其三,情理兼備,理出於情,發乎情,止乎理,是這篇文章的又一個特點。情是這篇文章的主旨,《文心雕龍·章表》有“章以謝恩,奏以按劾,表以陳請,議以執異”之說,可見,表,作爲一種文體,其功能主要是用來陳述情事的。所以,《古文觀止》的選注者稱讚它“歷敘情事,俱從天真寫出”,但他不是爲言情而言情,他要通過言情說出不能出仕做官的大道理。李密所面對的是一個難題,一個天大的難題,鬧不好是要掉腦袋的。他選擇以情感人,讓讀者同情自己,把道理寓於情感之中,言情即說理。

所以,他寫《陳情表》,非得動腦筋把道理講清楚不可。他在陳述其不能出仕的理由時,先從“伏惟聖朝以孝治天下,凡在故老,猶蒙矜育”入手,然後折入本意,“況臣孤苦,特爲尤其”,也就更有力量。接着他又稱自己是個“本圖宦達,不矜名節”的人,“今臣亡國賤俘,至微至陋,過蒙拔擢,寵命優渥,豈敢盤桓,有所希冀”。寫到這裏,文章又一轉,強調“但以劉日薄西山,氣息奄奄,人命危淺,朝不慮夕。臣無祖母,無以至今日,祖母無臣,無以終年餘,母孫二人,更相爲命,是以區區不能廢遠”。這樣就使道理講得更加周全了,也充分展露了自己的矛盾心情;既消除了對方的懷疑,也把自己的意願表達得更加鮮明。文章將訴情之語與說理之言融爲一體,產生了強烈的感染力與說服力。這一點特別值得我們重視,今天,我們作說理的文章,常常是從理到理,一篇道理講到頭,有時就會顯得空洞而生硬,《陳情表》爲我們提供了一個範例,它提醒我們,有時候,陳情就是說理。(作者:解璽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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